梦入江南烟水路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晏几道的词,一如他的别号,“小山”,小山重叠金明灭,让人忆起江南的小山屏,江南女子如远山的眉黛,江南依山而建的亭台楼榭。初识晏几道,是在一次聆听筝曲《江南》时,有人以他的这阕《蝶恋花》附在曲子旁边,我因此与他相识。
晏小山的词里,大约我最早知晓、也最喜爱的,便是这首《蝶恋花》了。
可我初识我心中的江南,是在温庭筠的词中。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江南,我听说这个词,是在许久以前了。那时,它在我心里,还没有留下半分印象。直到,温庭筠这阕《望江南》。
千帆划过江水,留下浅浅银白痕迹,淡痕又倏尔被渡江人的青箬笠、绿蓑衣给抹去,只留给登楼者无限惆怅,留给读者无际梦境。斜阳洒在江面上,却教柔波给漾成昏昧不明的泪痕,脉脉的目光。长篙划开轻轻点点的白苹,浮荇青青,江水悠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温庭筠又写过这样一阕《梦江南》。前一篇是如水波般的惆怅,文辞亦如白苹轻盈,似江水悠扬;后一首则更凄迷,山月皎洁,水风清凉,可是月光却又清寒,风也带去落花,只有鬓云摇曳,如雨丝的梦散入江南的烟水里。
那时,燕乐初兴,词才刚刚开始发展起来,大约词与词牌、与乐曲的联系还很紧密。那时的江南,像是吴越水乡传来的歌声。
于是,江南走进人的梦里。那里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那里明月白露,光阴往来;那里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里有故乡的莼菜鲈羹,故乡的吴侬软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那时的江南,像一支清越的歌,像江畔初长的青嫩的苇叶,在我的心里,茁长新芽,而四周萦绕着水的波光。
后来,我听到了筝曲《江南》。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在我写这篇时,我才恍然发觉,我与晏几道的这首《蝶恋花》相识,是因为筝,而词里不亦写道“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么?筝,大概因其曾流行于秦地,或因秦人多善弹筝吧,它又被称为秦筝。这名字真美,让人浮想起“铮铮”,抑或是“琤琤”。可惜,“秦”字虽也美,秦国和秦朝,却总让人想起征战、杀伐。说来也怪,听说那时的秦,有的地方竟是水乡,故而以骁勇好战著称的秦人,竟也会吟出《诗经·秦风》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样的字句。
筝的声音,总是那么圆润而灵动。筝曲,有时很轻扬,有时很清越,这首《江南》,则极素淡,雅致得像是江南朦胧的烟水。这烟雨,大约是江南的帘幕吧,却又不能用软金钩将它束起,不能以竹枝将它拨开。
江南应是如此,要么有找照每一处街角的融融阳光,要么有淡至于无的如烟雾雨,明媚或者素雅,温暖或者忧伤。“行人只合江南老”,江南亦只合是一场浅淡的梦。
淡青的瓦,淡灰的石阶,斑驳的粉墙,阳春暖阳下凘凘消融的积雪,如霭散成一方冬雾。或者在岸边,如雪的粉墙,玲珑的桥,柳丝轻拂,水的波涟晃上篱墙斑驳,石桥倒映流水,如镜的水映出粉衣绿裳缃裙,漾成零碎的波光,揉进柳影,揉进岸边女子的笑语,揉成镜中衣裾上的花边,碎成只属于江南的烟水。
如镜一样的水啊。古时,镜又叫水镜。可在我心的最深处,镜与水又是如此相似而不似。“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乍出于匣也”,镜的光那样鲜明,那样新;水波虽闪烁,却很柔缓,暖暖的,淡淡的。
冯煦曾说,小山的词是“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大约是我喜欢那阕《蝶恋花》的缘故。我觉得这是文辞最美的境界,亦是江南最美的境界。
其实有时我看见晏几道写出“娇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这样的句子,我会失落,或者说伤心,我恐惧,害怕他的词沾染脂粉味,害怕他击碎那浅淡的江南烟雨梦,我真的害怕,写下“梦入江南烟水路”的他,会不会也是个偎红倚翠的浮浪之人,会不会也是个始乱终弃的无耻之徒。
他是晏殊七子,因恩荫入仕,曾因郑侠事入狱,一生仕途坎坷,疏狂简傲。我对他的了解只有这些,他依旧是那个为我描绘“画屏闲展吴山翠”的古之伤心人。可江南呢,是否还是那个轻柔如梦的地方?
我差点遗忘了,江南也曾被血痕浸染过,也曾被笙箫熏冶过,也曾满地流着胭脂香。
词牌《望江南》,也叫《梦江南》。也许最初的时候,江南还是梦。“摇曳碧云斜”,人们多当作女子的云鬓解释吧,其实我多希望,那碧云便只是天边那一簇山抹微云,缀在纯净的江南。原因无他,只是我心里的江南,像是陶潜笔下的武陵桃源,只适合是一场梦,不一定要华绮,不一定要幽远,素淡的就好,可是一定不要沾染浓妆。
人们说“淡妆浓抹总相宜”,可我不喜欢艳丽的文辞,更不喜欢浓重的江南。我心里的江南,只要是素妆便好,或者不事雕琢的就足以美丽,可以给我一枕烟水,一席清凉。
梦入江南烟水路时,江南亦成了一场梦,任我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