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灵魂飞走了
女人坐在五星级酒店大堂的一张茶色皮沙发里,玻璃墙外的海面上有海鸥起起落落的飞行。女人觉得海鸥的飞行方式和她心中时常涌动的忧伤有些相似。她希望在那一刻,能物我两忘地沉浸于玻璃墙外的海景之中,获得一种失重般的闲适和快感。但炫目的阳光却恶作剧般地摇晃着她,像缠人的小孩子,粘粘腻腻地在眼前赶不开。
女人在炫目的阳光里渐渐焦躁起来。女人突然痉挛了一下,那是一种声音引起的,一种要把她本来就不坚固的自信全盘击溃的声音。她紧张地想起那句被人说滥的话:世界太小了。是世界太小还是注定要被当面捉弄?女人奇怪竟能在这样不经意的场合里遇到那个男人,遇到那男人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要不是亲眼所见,女人不会相信男人还有这等品味。
男人并不忌讳,独自来到了女人身边。男人收敛了和那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一起时放荡的笑意,目光沉着、笃定地望着女人。那沉着笃定的目光是女人熟悉的,更多的时候,那目光里还混合着浓郁的忧伤,让女人最为自信、最为感动的一种忧伤。
男人说,坐我的车回去吧。
女人没有正眼看男人,她决意从此不再正视他。女人往玻璃门外瞥了一眼,看到了男人的车在缓缓驶近。黑色。车牌号她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坐它时就记下了,即使转了世也忘不掉那个号码。穿着暗红色酒店制服的年轻侍者,正毕恭毕敬地为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拉开车门。那花枝招展的女人落座的,正是她习惯坐的后排右侧的位子。
女人觉得体内有一种东西正在完成一个由混沌到清晰、由软弱到坚硬的过程。
她不觉间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脊背。她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唇,示意着男人,她不会回答他一句话。男人悻悻地走出玻璃门,在车子的前排坐下后,车子轻滑地一弯,就从女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把男人变换着女主角的故事也带走了。
女人忽然感到面前的海已不是海,变成了汩汩涌动的泪潮。女人的脑子里缓缓地盘旋出一首过时的老歌,一个无限哀怨忧伤的调子。女人一想起它,心里就变得湿洇洇的。那些在记忆中已残缺不全的歌词,像眼前的海鸥,无规则地在她心里翻转遨游。
“你为何那样的无情?船开行,召唤不停,眼中泪流尽,呜……你为何那样的狠心,不说明,一去无影踪,我恨你负心,呜……难忘那旧日温馨,醉梦已醒,到如今,我寂寞孤零,呜……海鸥啊请你为我带封信,月儿明,天边寒星,别笑我痴情,呜……”女人总是想把自己和那男人的故事拔高档次,使之超凡脱俗。但真切而固执地盘桓在心底的,也不过是这么幼稚感性的、催人流泪的初级情绪。女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揩了揩湿润的眼睛,又心虚地拿墨镜遮住。女人一直认为,戴墨镜是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世界的方式。可自从认识了那个男人,她就开始害怕在空气里暴露自己。墨镜把联成一体的海和天遮蔽得暗淡了许多,女人绝望地感到,宇宙和时空已封锁了曾经属于她和那男人的情感隧道,使之变得冰冷而僵硬。女人的心痛着、在胸腔的暗角里挣扎着。
那条曾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情感隧道,也是炙手可热地激越张扬过的。
女人任性着又来到这片海的面前。尽管在她心中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海边夕阳可以把她浸渍得气短甚至窒息。她仍是绝望地爱着这片海,因为这片海曾为她负载过一个华丽奢侈的美梦。
脚下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扑打着女人,女人的心也随着海浪的扑打,一波一波地伤痛着。海水与天空在女人眼光的尽头连成了一体,在渐渐昏暗的天光里显得神秘莫测。女人的心在那一刹,与整个宇宙和时空共通了!她深深地相信着,浩渺无边的宇宙和变幻莫测的时空经过了亿万年的运筹思虑、排除了亿万次的妒意和犹豫,才成就了她与那个男人的两颗凡俗之心的约会。
男人就是在这片海边,伴着点点鸥影,魔幻般地走进女人的生命里来的——女人永远也不能忘记的那个黄昏并不遥远。夕阳像舞台上目标明确的强烈投影,把女人笼罩成那一刻的主角。女人登上了一艘豪华游艇,船体的摇晃让她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的胳膊突然间就遇到一双热情扶携的手。蓦然回头时,她看到了男人的一双热情的眼睛。她一看见那双眼睛,就认定它们是非凡的,至少对于她来说是非凡的,它们负载着宇宙和时空的神圣旨意。女人一看到那双眼睛,心里混沌了那么多年的情感天地便立即被盘古劈开般澄清起来。在那双眼睛的包围里,女人决意把心中积攒了那么多年的爱情,尽情地向天地挥洒;向那个男人释放。
夜来了,他们并肩站在船舷边,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眼睛向对方传递着心灵的信息。女人曾不止一次地揣想过爱神的高深莫测,如今,在这艘白色的游艇上,信的宽容平和,让她在一瞬间就成就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刻骨铭心的,女人又用心证实了一次。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但她预感,世间所有能在男女之间发生的,都可以没有理由地在她和那个男人身上发生),已经让女人痴了、醉了、痛了。
船舱的一个包厢里,昏黄的光线窘迫逼仄,日式茶桌上摆着两杯色泽酽红的酒。
中央音响播放着那个伤感的旧歌。女人知道在那种时候使用那样的光线、播放那样的歌曲,都属于精明的取悦客人的商业策划,然而,女人还是被那首伤感得让人一不小心就落泪的旧歌感动了:“你为何那样的无情?船开行,召唤不停,眼中泪流尽,呜……你为何那样的狠心,不说明,一去无影踪,我恨你负心,呜……难忘那旧日温馨,醉梦已醒,到如今,我寂寞孤零,呜……海鸥啊请你为我带封信,月儿明,天边寒星,别笑我痴情,呜……”在那细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忧伤音乐的流淌里,两双眼睛把周围的空气烘热,膨胀得快要到了爆炸的临界。没有来得及斟酌,甚至没来得及犹豫,一切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发生了,就像风不知不觉间就吹来了,纯粹得让人想不到逻辑。偷情、通奸、犯罪……那是局外人无聊时苦思冥想出来的恶毒字眼。女人当时所思所想的,只是与那男人之间彼此需索,一刻也不能等待的彼此需索。仅此而已。#p#分页标题#e#
女人的眼角湿洇洇的,她已分辨不出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是喜是悲。她尽情地享受着依伏在男人怀抱中的时光(也许一生只有这一个短暂的夜)。她的思维被男人泼洒得漫无边际,她说出的话也显得语无伦次。她说,像海鸥一样飞走吧,我们俩!飞到没有人的地方去,那地方只有爱情!现在我们漂在南海上,再往前飞,没有人的遥远地方就是冰雪覆盖的南极,我们飞不到那里,就会被冻死饿死。男人说。
女人心中铺天盖地的浪漫和陶醉,被男人的一句话彻底扼杀了。她抬起眼睛,望着男人的脸孔,发现他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似乎根本没有认识过他,和他所做的一切恍然间变成了一个古老荒凉的迷梦。
事隔不久,男人就打来了电话,说的是在五星级酒店大堂里发生的那件事。
我以为你比我更看得开。男人说。
你是说爱情?女人虚弱地问。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爱情,我只知道我们彼此曾经相互取悦。能有那么水到渠成的相互取悦,我就受宠若惊了。
那么永远呢?曾经被世世代代的痴情男女崇尚的永远呢?男人在电话听筒里向女人传来一个无奈的回答:别问我这个,你明知道我回答不出来。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发生得太多?太不平凡?激情在起主宰作用。男人说。
女人的心在缓缓地向冰海里下沉。女人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难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男人沉默了许久,才声音喑哑地说,我主宰不了时间,我甚至主宰不了我自己。
不过,我会记得你,并且是关于美好的一种记忆。或许有一天,我还会找你,重复我们做过的事:重享我们制造过的快乐,然后再分开一段时间……女人再也听不下去,她啪地放下了听筒。她的情绪如断了线的风筝,无着无落地翻飞。
女人被男人操纵着的、忽而高在浪尖忽而掉进谷底的心,终于挨到了平静的那一天。
女人养成了黄昏独坐窗前的习惯。因为黄昏曾把她推向爱情的舞台,当了一回极其淋漓尽致的主角。那样的主角,一辈子能演一次就够,生命的回忆也就不再一片空白。女人明白了,人之所以留恋生命的某个段落,最重要的是因为那个段落里暗藏过一次爱情。
回忆尽管创痛,却蕴涵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回忆需要物事或情境的诱发。女人的窗前没有海,没有海鸥,也没有那艘白色的游艇。她跑了大半个城市,才买到一只载有那首旧歌的唱碟。
女人把那只唱碟装进碟机,歌声又如愿以偿地在她的窗前飞了起来。
“你为何那样的无情?船开行,召唤不停,眼中泪流尽,鸣……你为何那样的狠心,不说明,一去无影踪,我恨你负心,呜……难忘那旧日温馨,醉梦已醒,到如今,我寂寞孤零,呜……海鸥啊请你为我带封信,月儿明,天边寒星,别笑我痴情,呜……”女人就那样在黄昏的窗前枯坐着。
风,让窗台上的茉莉和杜鹃花叶不停地震颤着,它们就用那种不规则的震颤,来记取女人蹉跎在黄昏里的忧伤。茉莉的花蕾正竭尽全力地酝酿着一次夜间的辉煌,它们快要在黄昏里爆开了。女人为它们的努力生出了一丝恻隐,此刻,要不是她的眼光落在它们身上,那么,它们今晚的美丽和芬芳就白费了。女人无人问津的生命,也不过是同样的一种白费心机。
一只紫色的杜鹃花瓣落了。那个随风而逝的过程,预示了一次美丽与辉煌的陷落。陷落的背后,最终是沦为尘埃的命运。
女人萎靡地想着,和那男人在一起时,被她看得比天还大的爱情,被男人说穿之后,就变成了一种头脑发热的盲目。或许所有的爱情的灵魂,都和风一样,不知不觉间飞来了,在身边面目隐晦地徘徊过后,最终又会在不知不觉间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