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中山公园:追寻国父启示的航向
历史长河,浩浩汤汤。为有源泉滚滚,不舍昼夜。一个民族的伟大征程,只有铭记历史,不忘本来,上承源头之活水,下顺时势之所趋,方能以海纳百川之量,通向无限壮阔的未来。
文史研究,在熙攘的生活中,似乎多少有些冷僻。但我们恰恰需要一方心斋,在冷峻的思考中,洞察历史,寻找未来。初来民革不久,组织安排我到新成立的文史研究会,参加中山精神的学习。起初颇有些不解:一个参政党,搞好参政议政、积极参加国家政权也就罢了,又不是象牙塔,何必做些无用功呢?何况中山研究的成果,早已汗牛充栋,何必去凑热闹呢?而今想来,文史研究,以无用为大用,关乎一个组织的文化底蕴,一个政党的历史流派,关乎党人的精神家园。而中山精神的光大,乃民革党人的灵魂工程:为什么我们是民革党人?民革党人的使命何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从自觉到自信,需要在中山精神里追本溯源。
第一次召开中山精神研究组骨干会议,精诚科技的孙总,便给大家送了一份厚礼:把原来的珍珠泉大酒店旋转餐厅分出一间屋子,专门作为研究组的聚会之所。“就到这里来吧,我在这里办了一个国风画院,可以三百六十度眺望全市,愿我们有广阔的视角。楼下就是中山公园,济南市中山精神的重地。”好主意,环境、氛围恰到好处。中山公园,也算曾经的常客,恍然已是三十年没有来过,那就先去看看罢。在洒满阳光的记忆中,有哈哈镜、有旋转木马,第一次喝酸奶、第一次开电动车,留下了很多童年的记忆。仿佛记得从人民公园到中山公园,名称有些变化,至于其中的纷扰,就不是孩子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从南门甫入公园,首先来到的,便是逸仙轩,尊奉着中山先生的半身像。藤蔓之下,传统与现代合璧的回廊里,悬挂着中山生平的几幅介绍,由此回归了公园的精神内涵,让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民,有机会记忆自己的国父。循回廊前行不远,便是一方庭院,树立着中山先生的立像:一身传统的民族服装,手持煌煌方策,此刻正凝眸远方。给我印象最强烈的,则是八角形的基座上,镌刻的几行大字:从八目、八德到天下为公,无非传统儒家的纲领,昭示着中华民族赖以光大的精神。原来如此。从帝制到共和,中山先生的历史功勋不仅在于革命,不仅在于缔造了民国,更在于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明明白白的继承了中华民族千秋万代赖以自立的道统,赖以自强的精神。沧海横流之际,大浪淘沙之时,守住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保存了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所谓国父,不仅是一代政权的开拓者,而是为我们指引了民族的航向,开辟了历史的进程。
从《礼记-大学》开篇的三纲八目: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三纲”,以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心性修养,与家国情怀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目”,再到《礼运》篇浩然博大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中华文化的大思路,从“尽己之性”到“尽物之性”,直到“赞天地之化育”,人本主义的底色在一片精诚中次第展开,构成了中国精神的精髓。尊重人、爱护人、发展人,构成了人类文明永不衰竭的大道之源,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同民族的不同选择与诠释,绽放出生机勃勃、气象万千的文化面貌。一个民族所谓道统,只有守住自己的根和魂,才能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中山先生提倡的四维八德——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构建着古老东方的人文精神和伦理秩序,区区八德,似乎貌不惊人,但来自于人类的良知,来自于五千年深厚的历史积淀,闪耀着中华文化的气度,足以成为中国社会核心价值的文化源泉。《管子》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言谈之间,乃是深沉的忧患与历史的惨痛。而今这些赖以自立的中国精神,似乎已经变得模糊而异化,但又流淌在血液中,未曾远去。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在小时我和我们的集体记忆里,都是冠以旧社会、封建思想的帽子。曾几何时,汹汹而来的“打倒孔家店”,摧毁中华文化的支柱,切断中华文明的命脉,终于使一个文明古国丧失文明,使一个礼仪之邦粗鄙无礼。而今,我们可以不知道什么叫八德,但我们倘若走向了八德的反面,在这个地球上,将只剩下令人厌弃的卑微。
继承中华民族的道统——中山先生以此归纳其毕生从事革命的意义,在现代中国的文明重构之际,既守住灵魂,又顺应潮流,让中华文明传承光大。如此说来,这才是中山思想真正的伟大之处,不朽之处,超越了时代和“朝代”的价值。孔子说:“道之不行也,归之于天”,又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从孔夫子到孙中山,伟大时代总是诞生伟大人物,但伟人的生前也许无力回天,同样无法挽回衰竭的时运,但伟人所以成为伟人,不在于一时得志,鞭笞宇宙,而在于为民族启示的大道,终将随着历史进程而发扬光大。我曾经疑惑,为什么中山塑像的基座不是刻上三民主义的主要内容,而是古老的儒家信条?充满现代精神的三民主义纲领,与中华文化的道统又有何关系?而今看来,大道至简,中山先生所谓“顺乎天理,应乎人情,合乎人群之需要,适应世界之潮流”,所谓道统来自于文化的内核,至于文化的范式,则在与时消息乃至相反相成之中。
中华文化立足于人性,从人类的良知开始,推广到天下太平,直面社会现实,富有现世精神,又憧憬天下大同的彼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其中的蕴含从三纲八目到天下为公,自可细细品味。这种博大而平易的文化气度,足以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随着人类人文精神的觉醒与科技文明的昌明,愈加发扬光大。与西方文明不同,主宰中国人灵魂的不是幽冥中的上帝,中国人的社会与人生,不是立足于天堂地狱、灵魂救赎,而是始终以人为本。这决定了中国社会的维系与发展,立足于伦理道德,儒家的礼义德化而非宗教的信仰,支撑起了中华文明的殿堂,与其他文明的精神特质、历史底蕴迥然不同。
于是我们看到,在三民主义的阐扬中,恢复全部国粹,恢复传统文化中的固有道德和固有能力,成为中山先生唤醒民族精神的重要主张。中山先生说:“有道德始有国家,有道德始成世界。”又说:“有了良好的道德,国家才能长久治安。”的确,倘若失去固有精神的支撑,丧失共同信条的维系,当一个社会到了人心失坠、无所信仰的境地,一切国法政令譬如建立于沙堆之上,甚至只能沦为攘夺良善的帮凶。汉儒董仲舒所谓:“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益无益也。”中山先生这种以德为本的中国式立政思想,上承古典,下启现代,横渡百年波澜,终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通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结合,辗转得到印证。而今走过历史的歧途与裂谷,国人对国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只有经过时光的筛选,我们才发现其中的思想财富,弥足珍贵。
近代以来,雄踞东方的中华文明,不可阻挡的纳入了浩浩荡荡的全球化潮流。面对横扫全球的西方物质文明,国人始而浑浑噩噩、不屑一顾,终而栖栖遑遑、信心瓦解。国民的心理,或泥古而不知变,或媚外而不知本,在中华文明从古典到现代的大转折中,进退失据,首尾狼狈。煌煌大清,似乎在旬日间土崩瓦解,而中国社会的崩溃,却在向纵深处发展。诚如中山先生所言:“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清民之际,数十年间,人心骚动,九州幅裂。在国家道路阻绝、文化自信丧失的中国大地上,各种外来思潮汹涌澎湃,一时间背离国情、脱离实际的激进思想,大行其道。思想的分裂,文化的崩塌,又从深处加剧了中国社会的危机。向西方认祖归宗——中华文化的道统不绝若缕,一幕幕文化自戕的惨剧正在上演。
在这个中华文化存亡继绝的历史关头,身为现代中国奠基者的中山先生,以舍我其谁的气概,浩然以道统自任。面对中华文明的现代重构,明确提出:“予之革命也,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中山先生的一生,周游列国,博览群书,以恢廓的视野洞察中外社会得失、中西文明利弊,当国家千创并溃、危若累卵之际,以饱满的自信指出:“欧洲所以驾乎中国之上,不是政治哲学,完全是物质文明”;“我们学欧洲,要学中国没有的东西。中国没有的东西是科学,至于讲到政治哲学的真谛,欧洲人还要求之于中国”。历史证明,这种贯通中西、融汇古今的气魄,正是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复兴的唯一选择。
从人类历史经验来看,没有那个民族的复兴可以脱离自己的文化根基,必然向自己的历史源流寻求力量。远在汉武帝时代的复古更化、近代日本明治维新的王政复古,开创了历史的新篇,却无不以复古为号召。即便开启西方近代文明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也是向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寻求力量。历史的进程不可能倒退,历史的长河不断向前,但历史的发展不能脱离自己的本源。没有谁,能凭一时的铁腕改天换地,因为,这是天道。文化的复兴并不是简单的复古泥古,中华文化的悠久传统,也绝不等同于古典文化,“三王不同礼,五帝不同乐”,何古之循?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正在于开放包容,随时损益,根据不同的历史条件服务于它的国家和人民,而不是削足适履,让时代凝滞于文化的形式。这其中,总有跨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因为不变的乃人类天性本身,董仲舒所谓“道之大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如果我们非要说这是封建遗毒,那么不妨换个西方的说法:这便是自然法,如古希腊三哲所言,存在着永恒不变的标准,或者说,是马克思阐释的普遍规律。
而今历经文化的浩劫,文化的缺失,千回百折之后,中华文化的复兴终于成为现代中国的重大历史课题。中华文化的发展,包括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除了以海纳百川之势,吸取一切人类优秀文明成果,最根本的是“走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中山先生的启示得到了印证。其实在海峡对岸,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早就说过:“中山先生不愧是近代中国一先知先觉者,我深信他的思想里,终要发生出一种大力量。”这就是规律,用中华文化的话语说,就是道和道统的力量。
中山先生修的是博爱之身,以爱国、革命、不断进步的精神,实践着治国平天下之宏志。纵观中山先生为现代中华文明制定的方案,从民族、民权、民生的三大维度,囊括政治文明、社会经济建设,展开了一整套的建国方略。文化传统与世界潮流的顺应,文化继承与创新转化的当代命题,早已融汇其间。其中的思想,久而弥光,深入人心,只是在不同的历史进程,有不同的发展与表达。《易经-同人》云:“君子以族类辩物”,民族精神乃人类天然的情感。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思想,富有民族文化精神,在那个一盘散沙的年代,唤醒着国人的民族意识与文化自觉。中山先生早已预见,面对人类文化的激荡,在狭小的地球村中“如果民族主义不能存在,到了世界主义发达之后,我们就不能存在,就要被人淘汰。”纵观百年以来中国人民的中国梦,首先便是民族意识的觉醒,“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成为民族自立与民族复兴最伟大的精神力量。
天下为公、民贵君轻的中国政治理想,贯通于中山先生民权主义的主张。筚路蓝缕,天步艰难。从以党治国到依宪执政,现代中国政治文明正在漫漫重构之中。其中,坚持执政党的统一领导和以法治国,实现民主党派和人民群众的共同治理与民主参与,应是中国政治文明建设的前提与方向。而这些重大思路,都可以在中山先生哪里找到源头。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生主义的思想,扎根中华文化以人为本的精髓,把民生——人的需要,当做社会进化、国家治理的根本,浸透着“博爱”的儒家精神。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重回以经济建设为根本的正途,正是以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发展的物质文化需要为号召,实现了经济腾飞与国力恢复。大国崛起,民族复兴,取决于道路选择与文化自觉。
“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乃近代以来几代中国人的共同追求与历史使命。其间从中华道统的继承,到现代文明的重构,国父的伟大,在于为我们指出了一条必由之路,需要我们在历史征程中不断继承和发展。博大渊深的中华文化,和近代以来无数仁人志士为我们积攒下的思想财富,为今日国家道路的前行奠定了雄厚的根基,乃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