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团圆饼
中秋佳节,院落里,我站在压井边洗衣服,姐姐去喊奶奶吃饭,母亲在厨房准备午饭,妹妹在烧地锅。木材燃烧后的轻烟顺着烟囱爬出来,攀升在院落的空中。
“团圆饼快熟了,快点洗衣服!”母亲催促我。我将压井压得吱呀吱呀响。
姐姐急匆匆地跑进院子,“没有找到奶奶!”她满头大汗。“仔细找了吗?是不是去串门了,再去好好找找,今年的团圆节一个人都不能少!”母亲边说,边搅拌着手里的凉菜。姐姐的身影顿时在院子的门口消失。
不一会,我闻到了麦香味,我忙跑进厨房,“真香呀,我饿了!”我调皮地喊着。“就你馋吃!”母亲说,她瘦弱的身子在厨房转着。突然,一颗汗珠从母亲的额头滚落,我忙拿毛巾给母亲拭去,“您去休息吧,让我来做!”看着她疼痛得微微弯曲的腰背,我劝说母亲离开厨房,她突然将腰捏得笔直,对我笑着,“你会做啥?快做好了,你就等着吃吧!等你奶奶回来,咱就开饭!”说完,母亲乐观地哼起了悠长悠长的豫剧小调。
姐姐回来了,仍没找到奶奶,我开始厌烦。母亲说过,一定要八口人齐了,才能吃团圆饼。
沿着锅台边空隙冒出的烟雾,飘散在厨房的门口,氤氲着麦香味。
姐姐已经收拾好了餐桌,将午餐都摆放整齐,弟弟和小妹高兴地围着桌子转,可没有一个人去偷吃。因为家规太严,一是过饭点不能再吃,二是不可用手抓饭,三是人不到齐不可动筷子。父亲终于回来了,姐姐忙去厨房拿筷子。母亲将团圆饼端到了桌子上,面很白,饼很圆,热气腾腾,味道很香,我使劲地吞咽唾液。
时间已近下午一点,仍不见奶奶回来,母亲催促父亲再去邻居家问问。不一会,父亲回来说:“她去东羊羔桥串门了!估计中午不回来了,可能在妹妹家吃饭!”我的心情陡然下降。父亲看着我们说:“咱先吃吧,孩子们都饿了!”母亲起身将团圆饼端离了桌子,看着散发的麦香味的团圆饼远离我而去,使劲咽下馋得冒出来的口水。“晚上等人齐了,再吃团圆饼!”母亲说。父亲劝说了几句,母亲坚持晚上吃,我们便都不敢多言。
那顿饭吃得很不开心,个个都笑不起来,看着远处逐渐凉却的圆饼,咀嚼着饭菜,再看看病弱的母亲,我心里明白,为何母亲重视最后一个团圆节。我突然开始讨厌奶奶,她不应该远行出门。母亲一直沉默,卷缩着病弱的腰背,她吃了几口饭,便因疼痛难忍,躺在了床上。
奶奶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近五点,她很兴奋,“今天是十五,她们说今天祷告很灵验,你母亲的病马上就好!”我瞪瞪奶奶:“中午我们一直等你回来,一起吃团圆饼!”我有点责备奶奶。
母亲躺在床上,她说腰部有些疼痛,我忙去给她揉。
“小妮子,真厉害!”奶奶骂了我几句,便去了厨房找姐妹了。“以后要对你奶奶好,一定要孝敬她!这也许是我最后和你们一起过中秋了!”母亲叮嘱我,我使劲将泪水咽了下去,“别怪你奶奶,她年纪大了,跑到东羊羔桥,那么远,去祈祷,虽然有些迷信,但是终归是为了我们家好!”我看到母亲的额头上,有颗比麦粒大的汗珠散落,一粒接着一粒。有块比汗珠大的肿瘤,一处蔓延一处。我捶着那疯狂的肿瘤,使劲地向母亲点头。
母亲从床上下来,站立身子,笑了。那笑如是水洗的洁净,清澈我的灵魂。
餐桌旁,我们八口人围坐在一起,团圆饼终于放在了餐桌上,母亲开始掰开饼,一人一份,我们心情开始喜悦,开始吃。团圆饼的中间放有红糖,麦粉是最精细的,口感很好,弟弟妹妹坐在母亲的身边一直嬉笑,我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围坐在一起的家人,品尝着团圆饼,一缕月光泻在餐桌上,氤氲着我们的团圆和幸福。
那缕月光此时穿过流年,从故乡走来,母亲那悠长的豫剧小调和着月色,盘旋在缺失了团圆饼的餐桌上。二十六年后的中秋节,我们家人围坐在一起,身边没有了母亲。妹妹吃着月饼说,她还是喜欢吃以前过中秋节时的火灶,尤其是母亲做的,很好吃!是世界上最甜的!此时,我又想起了那张团圆饼。母亲随着肿瘤被掩埋后,我从未再吃过团圆饼了!
“等我抽出时间,给你们做团圆饼,需要用小麦刚磨出的面粉,等做好,喊你们来吃!”姐妹们听我说,对着我笑说:“好好,等你做好!”
记忆,是一个替代物,替代我们在愉快或绝望进化过程中永远失去的那条尾巴。它指引我们的成长,更召唤我们的灵魂纯洁,清澈我们的内心世界。在回想之时,记得愈多,盘绕在内心的母爱就愈加深厚。在二十多年后,我回顾及此事,就如是母亲苏醒过来般的亲近,悲哀的事实是:文字不足以描述真实的现实,交织的两个世界里弥漫着挽歌的网,网不回沉睡的母亲。那张团圆饼里的爱冻结着,如同一个大陆的舌头伸入寂静。那颓废的院落逐渐向灰色的蓝天弓起,而我永远站在大门外,母亲站在门槛内。
我努力追忆当年母亲做的团圆饼模样,追忆里面的味道。我想,即使我能复制出同样的团圆饼,可是,母亲的坚强、母亲给予的包容和爱,我能复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