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夕阳离山头越来越近了,就像村妇剥好的鸡蛋黄,颤巍巍的挂在天边。蝴蝶在寺旁已经坐了一下午。她从大彬家出走快一年了。就在山下的养牛场打工。她虽然才五十多岁,真的显老了。衣服仍然干净,可眼神浑浊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就在半年前,随着自杀在寺里的儿子去了。这半年,她哭干了眼泪,心也死了。她干完活时,总是坐在窗前,久久凝望着这个寺院,她知道,她的最后归宿就是这里了。昨天她又打电话追问了爱国,到底娶不娶她。他还是那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朋友妻不可欺。她挂断电话,一夜没睡。她上午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辞去了场长职务。下午就来到了寺庙。
她没有进去,而是找个隐蔽的树下坐了下来。她心里还残存着最好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就像风中残烛般虚无,她还在等待着那个她爱的人出现。此时此刻,她大半生的生活影像,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去年她再嫁。百十户的姜营子屯,那天热闹非凡。死去丈夫三年的她,嫁给了同样死去妻子的大彬,成了王家的媳妇。婚礼是如今的社会,最常见也是最流行的模式。新娘蝴蝶坐在大花垫子上,可并没有看出这个“坐福”的女人有一丝幸福感。她两眼呆滞茫然的看着窗外。那颗苹果树上的一片叶子上,一只又丑又大的毛毛虫正在那难看的蠕动着。她感觉她比那个毛毛虫还丑陋,令人讨厌。她低下了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蝴蝶在娘家时,可以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她容貌俊俏,心地善良,心灵手巧。虽然只读了三年级书,可她骨子里很叛逆,爱读书,爱唱歌,爱浪漫。她不希望她的爱情,属于俗气的媒妁之言。她天生丽质,又会修饰自己,每天像只花蝴蝶在村里飞来飞去,大家送她雅号:蝴蝶。
她二十岁时,去沈阳打工,认识并爱上了辽宁小伙子文龙,不顾一切的远嫁他乡。由于地域关系,十年九旱的贫困生活,过早的催老了她的容颜。她四十岁时,爱人得了肝癌,她一个人扶养着儿子,伺候了卧病在床的爱人长达十年,吃尽了苦头。在儿子高中毕业后,爱人撒手人寰,扔下了可怜的母子俩。她和儿子相依为命的过了三年。儿子渐渐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作为辽西人,谁不知道,现在娶个媳妇要花费几十万呀!她仅有八亩地,儿子常年在沈阳打工,娘俩省吃俭用,也没有多少积蓄。蝴蝶的邻居王姐对她说,再成个家吧,有个男人帮衬着,给儿子娶媳妇,能轻快点。五十几岁的人了,没啥意思了,认命吧。
她那夜失眠了,儿子谈恋爱了,女孩要楼房,要十万元彩礼。她一个女人去哪挣去?那个夜里,她流的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她决定了,为了儿子,嫁人。她打电话告诉了王姐,再放下电话后,她看到了她的心花儿瞬间凋落了,甚至听到了她破碎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
当她站在王姐面前时,王姐一下愣住了,正在吃着咸鸭蛋喝酒的姐夫,鸭蛋咬在嘴里忘了咀嚼。蝴蝶今天真是太漂亮了。村里面,蝴蝶的美丽是众所周知的。今天,她特意打扮打扮。她对自己说,今天必须成功,因为她听说,那个男人是厨师,做一条龙的行当,很有钱。如今的男人找老婆,都不愿意要带着男孩的女人,她要用自己做诱饵。为了儿子,她要倾尽全力。蝴蝶的身高是一米六五,身材匀称,凹凸有致。一头染成玫瑰红的头发,烫着波浪形的大卷,披在肩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配着如弯月似的眉。小鼻子小嘴,鹅蛋脸上淡淡的涂抹了层bb霜。上面是一件紧身小棉袄,下面是一步皮裙,高到膝盖的黑皮鞋,擦得黑亮。整个人看上去,时尚靓丽,风姿绰约。根本不像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男人名字叫大斌。个子不高不矮,也是穿着入时,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特别是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着干练精明。他见到蝴蝶的那一瞬,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就像一只多情的蜜蜂,始终在蝴蝶身边飞舞着,似乎一会也不想离开。王姐知道这桩婚事成了。晚上,王姐走了,蝴蝶留下。半夜三更,大彬钻进了蝴蝶的被窝,蝴蝶没有反抗。她满脑子都是儿子的婚事,在大斌高兴之时,她提出了此事。大斌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负全责。咱俩的婚礼也要办好,去去晦气吧!
和大彬成婚后,勤劳的蝴蝶,把一个乱成一锅粥的小家收拾的井井有条,特别是对大斌那个女儿视为己出。大斌对蝴蝶还是疼爱的,可一提起儿子订婚的事情,总是闪烁其辞。蝴蝶也多少知道了大斌的底细。她的命运不济,找了个赌徒。他先前的妻子就是因为他半夜偷苞米卖钱打麻将,而和他打架喝了农药,因为离城里远,走到半路就死了。扔下一个女儿,老父亲老母亲也和他分家另过去了。邻居王姐是大斌的表姐,隐瞒了实情。到了这个时候,蝴蝶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儿子娶媳妇的钱看来是指望不上大斌了,她的另想办法。大斌的战友爱国有一次来她家对她说,他们村里来了打隧道的工程队,要找个做饭的女人,你在饭店干过,你去干吧。工程队离家里不远,工人加班时,蝴蝶就住宿,不加班就回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人爱吃,有的人爱穿,有的人既爱吃,也爱打扮自己,蝴蝶就是这样的人。她把自己打扮的时尚光鲜,每天精神气十足的走在上班路上。慢慢的她引起了村里妇女们的猜忌和嫉妒。她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蝴蝶住在那里,是为了陪那个工头睡觉,说不清哪天就跟人家跑了,她的衣服都是那个工头给她买的等等……
一天早晨,打扮的特别漂亮的蝴蝶走出院子,几寸高的高跟鞋打在水泥路上,发出的咔咔声,在寂静的山村听着清脆刺耳。一个出来抱柴禾烧火的女人,盯着她看了好久,看她走过去了,就嘲讽的说,这家伙浪的,插上鸡毛得飞天上去。这句话声音很小,可偏偏叫蝴蝶听到了,她旋风般的刮到那个女人身边说,二嫂子,做为一个女人,你连浪都不会,你还活着干啥?你规定的,农村妇女就能种地?天天脏兮兮的?我不想那样活着,那样活着还不如,拿面条上吊,去棉花包上撞死……然后扔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的女人扬长而去。这件事惹的祸不小,那个女人偷偷的溜到蝴蝶家里,把村里瞎传的那些绯闻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大斌。晚上下班回家的蝴蝶挨了顿好打,打的她趴了炕,上不了班。
那个工头开车登门看望,大家才知道人家才三十出头,谣言不攻自破。很多人都骂那个女人缺德。半个月后,蝴蝶从村子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当年,蝴蝶挨了顿冤枉打,身体的疼痛还可以忍受,心灵的打击,让她生不如死,本来就是一个空躯壳活着的她,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她放心不下儿子。她偷偷的给儿子打了电话,说了此事。儿子说,妈妈,你来我这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儿子养活你。她知道大斌无非把她当做了看家护院的奴隶,没有任何感情在里面。否则他不会听一面之词,就对她大打出手。女人不能那样活着,她要有自己的自尊和自由,她选择了离开。儿子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当保安,租住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小屋里。这个地方属于城郊,离市里远,不远的山上,有一处寺院,钟鼓声不绝如缕。儿子有一天说,他哪天厌倦了尘世繁杂事,就去出家当道士,蝴蝶捂着嘴嘻嘻笑了。
从蝴蝶走后,村里人都说她跟开隧道的某某跑的,如今住着楼房,穿着时尚,在城里享福呢。
蝴蝶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那个慈眉善目的刘大娘,总来和蝴蝶聊天。得知她的情况后说,我女儿办个养牛场,你是农村人去她那喂牛吧,那里管吃管住。蝴蝶去了养牛场,这回离寺庙愈发近了,能看见三三两两的香客,能闻到香火的香味。儿子每次休班,都会来看她,都去寺院看看。她记起好久没看见儿子的女朋友了,就问儿子。儿子冷笑着说,这个社会还有爱情吗?你以为是你,为了我爸,隔省垮市的远嫁,近乎裸婚。人家早就和别人订婚了。蝴蝶那个急呀!她恨不得一夜暴富,给儿子娶个好媳妇。她拼命的干活,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给牛拌料添草,打扫卫生。双手干裂,都是口子,脸色黑红黑红的。她怕丢掉这个工作,五十多岁的人,工作不好找了,虽然她不可能挣够儿子的彩礼钱,可她想用行动鼓励儿子,勇敢的面对现实,坚强的活下去。终于她的勤劳换来了场长的赞赏。主人告诉她,她是养牛场代班的人了,也就是队长了,工资翻倍。她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儿子,当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刚要拨打时,两个警察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儿子自杀了,死在了那个寺庙里。她一下就昏厥过去了。
儿子走的很从容,穿着打扮都是精心挑选的。蝴蝶知道他看透了这个世界,从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生活的阴暗面。他看破红尘了。离开了这个没有温暖没有希望的社会,扔下她走了。她心如刀绞,面如死灰。儿子所有的事情都是爱国帮助料理的。因为太多的变故,太多的不幸,倔强要强的蝴蝶早就和娘家没有了联系。
这个爱国,在好多年前,开三轮车拉玉米时,翻车砸瘸了一条腿,媳妇跑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他们是偶然相遇在养牛场的,他的另一个战友给他找的喂牛的活计。从此以后,二人在一个场子打工。这个男人对她给予了无尽的关怀和鼓励,可从来没有对她有过过份的举止,他的形象在蝴蝶的心里渐渐高大起来。
蝴蝶和大斌虽然过了一年,可并没有领结婚证。农村人好多二婚的人都那样稀里糊涂的生活着,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省下了打离婚的环节。凭蝴蝶的感觉,她知道爱国心里有她。她好多次看见他在自己的窗下的大树下坐着,直到她熄灯后才离去。这是个默默守望她的男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当今社会,在这荒山野岭的场子,换个男人,不用她蝴蝶勾引,早就和她混到一起了。可他就是那样不远不近的守着她。她知道他是怕村里人笑话他。毕竟是战友情,兄弟情,好说不好听。既然如此,她蝴蝶活着只是个行尸走肉。爱人死了,儿子死了,大斌没有来找过她,她活着和死了还有区别吗?了却尘缘吧。想到这里,蝴蝶往山下看看,幽静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爱国不会来了。蝴蝶站起身来,嘴角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她迈开步子向寺院走去。
在她身后的树丛中,闪出了爱国的身影,他一瘸一拐的向山上追去。此时此刻,夕阳,把粉红色的晚霞洒向大地,洒向在小路上疾走的蝴蝶和爱国。一只毛毛虫从树杈上做着最后的努力,她褪下最后的皮囊,变成了一只黑蝴蝶,从树丛中跌跌撞撞的飞出来了,静静地落在一个树叶上,静静地看着爱国和蝴蝶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