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父子
一
张家逃荒来的时候,那天的日头很红,就像后来生产队宰杀那头种猪放出的血,人们很少看到的那种鲜红。
当时,社员们刚刚下工。大槐树下聚集着一群人,大家围着张家人看热闹。
只见人群中有一辆架子车,破烂的车厢里,坐着一位头戴黑色圆帽的老妇人,面色蜡黄,显得有气无力,仿佛马上就要闭上眼睛死去。一个高个子男人吃力地扶着架子车辕,好像风一吹立马就要倒下。两个穿着黑色大裤裆的女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残缺的瓷碗,带着几份哀求道:大哥,大嫂,来点吃的吧,一家几天没吃饭了。俩个男孩露着光腚,跪在一边附和着说:大叔,大婶,来点吃的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怯生。
人们看到这一幕,眼神里透出些许同情和无奈。要知道,那时,村子里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样的情景在村子东头的老槐树下,经常遇到。
正当人们摇摇头要离开时,梁爷提着一个瓦罐,来到了他们身边。两位女人见状,千恩万谢地叩了三个响头。一个女人急忙站起,给碗里倒满水,端给车厢里的老太喝,再给两个小孩端过去。
另一个女人接过高个子手里的车辕说:孩他爹,你喝吧。那男人也没客气,端起碗,喝了几口,然后想起了什么,把碗递给女人说:孩他娘,你也喝口吧。
人们听到这种口音,便知道他们来自河南,就摇摇头,无奈地走开了。有些眼睛软的女人,不由擦起了眼泪。
那天晚上,张家人就住在生产队麦场的场房里。听人说,在各家都生起火烧汤(做晚晚饭)时,梁爷给他们拿了一点吃的。
从此,生产队的场房便成了他们的家。白天,张家人在附近的村庄挨门乞讨,晚上便歇息在这里。
一些小学生下午放学,正在麦场玩耍,看到他们从外面乞讨回来,便齐声喊道:“河南担,大裤裆,上街买菜不用筐,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当。”
过了不久,生产队耕地种棉劳力紧张,有人建议队上,把去年剩余的一些麦种,分给张家一点,让张家的男人和两个女人参加劳动。这样,张家的三个成年人便成了不挣工分的劳力,老太迈着小脚,领着两个孙子依然去外村乞讨。
张家从此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村里人。
接近张家最多的,要算村里的孩子。他们下午放学,挑满一笼猪草,吃力地走到麦场,早已精疲力竭,人困口渴。这时,张家老太便提出瓦罐,给他们热情地倒水喝。有时候,还赏给他们一小块乞讨来的馍馍。孩子们喝饱了开水,便自然和那两个小孩玩耍起来。时间久了,麦场的上空便少了羞辱他们的歌谣。不过,大家都唤那两个小孩为“河南担”。
张家人和村里人在一起劳动时,大家看出他们很卖力,就慢慢在心里少了几分排斥,有时便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不过,最令那些小伙眼热的是张家的大姑娘。这姑娘虽然有点消瘦,脸色也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苍白,但身材却端正。有小伙想象着,这姑娘如果把那条又破又黑的大裆裤,换成村里姑娘穿的小裆裤,肯定苗条,那双粘在胸前的白寿桃也会更加浑圆高耸。
想是这样想,可谁都不敢说出口。那个年代,谁敢说出这样的黄色话,肯定会遭到别人的臭骂,甚至还要开批判会。
那时候,村里的光棍很多,要是有人喊:“雷管村的光棍,下工到场房集合!
就会站黑压压一大片,像一群饿急了的老鸹,乱跳乱蹦。
正因为有了张家姑娘住在哪里,生产队昔日晚上冷落的麦场,免不了有点动静,在不远的麦秸积后面,时常会听到野狗,野猫呀的叫春声。
不久,大家傍晚下工回来路过麦场,张家老太便有意套着近乎,把提前烧好的开水,盛在瓦罐里,看到有人过来就亲亲地唤道:他叔,他婶,喝口水歇歇脚吧。起初人们不大理睬,时间长了,有人听到招呼,便坐到场房前的木凳上,喝上一碗水,拉几句家常,然后离开。
有好多小伙子有意从麦场路过,他们倒没有什么芥蒂,端起张家老太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地像饮牛似的,不过,喝完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涎水,目光总是在场房周围乱串乱寻,很显然他们是奔着张家姑娘来的。
但在村里人眼里,他们始终是异类。不过,大家的评价是:这家人还正道,还靠得住。
到了麦熟口,生产队要割场。按照习惯,张家住的场房要放一些夏收的农具,张家人自然就要挪出来。
张家人挪到哪里去呢?这可是个头痛的问题。生产队长冬娃终于想出了一个地方,不过却很敏感。那就是生产队多年不用,现在放一些破烂农具的小仓库。说它敏感,那主要是它紧挨着队上存粮放油的大仓库。
夏收时,队上没有入仓的粮食经常先放在仓库外面,等碾完麦场,晾晒干透,才入仓,到年底按人头和工分分红。如果张家人手脚不好,那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时候,虽然大家勒紧裤带搞生产,但队上的管理很民主,动不动有事就要召开群众大会,让大家举手表决。冬娃怕大家欺生,表决通不过,到时候他无法下台,想了好几天,才召开大会。
在会前,他一脸严肃地对高个子男人说,我尽力帮你,万一通不过,我也就没办法了,你们自找地方住吧。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在老槐树下召开大会,冬娃把这个意思一说,竟有一多半人通过。后来人们才发现,一贯在会上表决作梗的那些光棍们,都举起了手高喊着,同意——同意。
张家人总算有了居住的地方。
二
冬娃家和队上的仓库是邻居,他和老母亲一起生活。有时,人们都上工去了,张家老太便拿着针线活,去冬娃家串门。她和冬娃妈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拉拉家常。一来二去,便成了交心交底的老姐妹。
特别是冬娃妈说道,冬娃生在灶火,三天两头发烧,头上长着小疙瘩,最后化成脓疮,变成了斑秃,后来老汉又把冬娃的脚趾,不小心用铡刀铡了。张家老太便陪着冬娃妈流眼泪。
过了一会儿,冬娃妈用粗布帕帕擦擦眼睛,又说起了冬娃,这娃呀,心善孝顺。那年他大不在了,我有病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冬娃从地里回来就给我做饭洗衣,可苦了娃了。三年多,不是这娃,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埋到西边的公坟了。哎——咱姐俩就没见面的份了。
听到这里,张家老太也陪着笑道,那都是老姐积下的德呀。
冬娃妈听到这句话,张开没牙的嘴,脸上的肉堆在了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张家老太也许回到家,给闺女芳玲偷偷讲了冬娃的事。从那以后,芳玲不敢正眼看冬娃,偶尔一看,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像秋天熟透的苹果。
队上会计的儿子社教,穿一条尿素袋子做的裤子,风一吹,轻柔地摆动着,让很多人眼馋。他总喜欢在芳玲面前显摆。在地里干活,芳玲在面前,他便很卖力,尽力地显出男性的强壮和勇猛。芳玲不在面前,他便像风干泄了气的猪尿泡,谁也把他吹不起来。
有一天,会计托人到张家给儿子提亲,媒人天花地转地把会计的家境说了一通,说起会计的儿子更是唾沫四溅,说那小伙高中毕业,有文化,人又长得帅……最后,征求芳玲的意见,芳玲只是摇头,脸红扑扑的,不表态。
媒人无奈,只好给张家老太做工作说,你看人家是贫农,家境好,你是外来户,户口还没着落,人家娃他舅是大队书记,将来落户口人家一句话就成……尽管媒人把好话说了一笸篮,张家老太也是摇摇头。
媒人落了个脸红,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张家。
会计家的儿子并没有死心,他依然有机会就给芳玲献殷勤。有一次,村里晚上演电影,他千方百计地找到芳玲,偷偷地给她手里塞几块点心。芳玲没有拒绝,礼貌地接住了,不过马上分给了身边的姐妹吃,气得他扭头就走。
第二年夏收,会计一大早向冬娃报告说,仓库门前麦囤的麦子让人动过了。他还叫着给麦子盖印章的老贫协作证。
两个人都把怀疑的矛头指向张家。冬娃看着老贫协盖在麦粒上的印章一片混乱,就把张家几个人叫出来。
冬娃指着麦囤冷冷地问,这是咋了?
张家男人看着麦囤,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会计指着张家男人道,麦囤在你家门口,你不知道谁知道?快承认吧,不然,今早不摊场了,开批判大会。
在我家门口就是我家人偷的?张家老二瞪着眼反问道。
你这个小屁孩,哪儿插上你这个驴嘴。会计说着就要揪孩子的耳朵。
别动我孩儿!张家男人大声喊道,把老二拉到他身边。
冬娃看到麦囤里盖着印章的麦子,只是被人弄乱了,并没有少,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看着老贫协说,要不,到他家搜搜。
好,那就搜吧。张家男人说完,就带头走进家门。几个人把张家搜遍,也没搜出麦子。
冬娃最后看着两个队干部说,走,开队委会。在会上冬娃说,张家这几年住在仓库,都没有过啥事,连冬天的仓库,也没有被偷过。刚才老贫协把麦子复了原状,没有发现少一点麦子。大家议议,看有啥看法。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最后的结果是,张家人没偷麦子。
会计心里不服,最后说,河南担狡猾,我还是怀疑他们偷了麦子。
大家心里明白会计是因儿子的婚事,没事找事,都散去了。
最后,没想到张家男子不依了。他找到冬娃,一定要会计给他解释清楚。
冬娃笑着说,队委会都有结果了,不是你家偷的。
那屎盆子就让他随便扣在我身上了?
冬娃费尽口舌,才把张家男人说服。当然,最能说服他的还是冬娃正直无私的人品。
芳玲有时也来到冬娃家,她更多的是叫母亲回去。有时,她自个来,也是瞅冬娃不在家。对于冬娃,起初,芳玲看到他头上的秃斑,还有点厌恶,稀疏的毛发怎么也盖不住那斑斑的肉色,时间长了,她便看不惯为惯了。那只小脚尽管有点难看,却不妨碍冬娃的走路和干活。
但她从内心里更多的是对冬娃的敬畏。毕竟是队长,免不了看到不对的事或人就要发脾气,但在芳玲看来,冬娃发脾气是应该的,不然队上的制度就无法立起来。
冬娃妈见到芳玲,总把自个不舍得吃的好东西,拿出来让女子吃。芳玲起初是不愿意接,但她怕不接住,伤了老人的心,也只好拿到手里。看到芳玲慢慢吃着自个的好东西,冬娃妈稀罕得如同自己的闺女。
一两年后,村里的光棍都相继成了亲,唯有冬娃没有娶上媳妇。张家男人多次找队上,想落户,队干部都没给个说法。最后干部开会,形成决定,如果张家愿意把闺女嫁给冬娃,就答应他家落户。会后,老贫协找张家谈,没想到,张家老太竟答应了,芳玲也含羞地点了点头。
那年冬天,冬娃娶了漂亮的张家闺女。开春,张家在村东头的庄基地盖上了简易的新房。
三
张家人的思想和生活很另类。那时候,人们温暖不保,村里的野狗很多。张家男人便和儿子,拿着木棍和绳子,逮住几只,拴到院子,喂水喂食养了起来。张家老太早晨做饭便有狗的一份。有时候,偶尔做得少,那怕人少吃,都要让狗吃饱。
春二三月,青黄不接。张家男人看到母亲体弱多病,有气无力地拄着拐杖,在家里忙前忙后,心疼得几个夜晚都无法入睡。
有天晚上半夜,他再也睡不着了,从被窝起来,拿着铁链子,直奔狗窝。他拉出黄狗,狗便吱吱地依在他的怀里;他拉出灰狗,狗依然温顺地靠在他的腿上。看到这情景,他不忍心对狗下手。
最后,张家男人无奈,腾地猫下腰,拉出那条瘦弱的黑狗,把铁链子套在狗脖子上,闭上眼,咬着牙,使劲地拉着,狗发出几声惨叫,不大一会儿便躺在地上。
看着死去的黑狗,张家男人的泪,流了出来。后来,他抽泣着,剥掉狗皮,悄悄叫醒老婆,把狗肉炖在锅里。
第二天早饭,儿子放学回来吃饭,发现了桌上的肉,感到有些不祥。老二忙跑到狗窝一看,不见了黑狗,握着拳头,红着眼睛回到饭桌,愤愤地看着父亲:黑狗呢?我的黑狗呢?
父亲放下筷子,忽地站起来:我——杀了。
你——老二紧攥着拳头,向父亲扑去,老大忙拦住弟弟:爹昨晚杀狗我听到了,我在被窝里哭了。你没看奶奶病成啥了?他愿意杀吗?我听到他哭着在剥狗皮。
张老二举在胸前的拳头慢慢地收了回来,他倔犟地抬起头:要吃,你们吃。说完提著书包跑出了家。为此,老二一天没回家。晚上,还是母亲在村头的大树下,把他拉了回来。
有一天,张家男人正在井边挑水,刚把桶放到井里,有个男子就传话说,老师让你马上去学校。他把水担到家一放,就迈着大步直奔学校。
来到主任房子门前,他看到两个儿子站在炙热的太阳下,黝黑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汗珠。主任一看到张家男人,就愤愤地说,你把俩娃引回去吧,教育好了再送到学校。
张家男人面带愧色说,到底咋回事?主任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那就问问孩儿。张家男子看着主任。
主任把两个孩子叫了进来。
你小小年龄,为啥打五年级的王天来?主任指着老二问。
他欺负我哥呢?老二仍仰着头,目光里泛着不屈。
主任又把目光射向老大,他咋欺负你了。
老大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他让同学——下课不和我玩,还——还叫几个男生把我压倒,骑到——骑到我身上。还骂我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