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剪影
我对那条弯曲的小路是相当熟悉的。它验证了我的猜测,然则还是让我感到困惑。沿着小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眼前就呈现出蔚蓝而明亮的开阔海域。
有的时候,我走着,感觉是在穿越。人的一生往往要穿越几个不同的生命阶段,愈到中年,脚步就愈缓慢。此时,我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沉重。历经淘洗的海滩,显示出了纯粹的白,而洁净无比的沙砾,在阳光的照耀下返射出一种扑朔迷离的光。远距离的沙滩上,生长着许多叫不上名的植物,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似乎在向人们昭示某种存在的哲理性。自然界的一切,并没有中断我思绪的延伸。相反,在帮助我完成了一次理性思辩的全过程。
我之所以脚步迟滞,沉重,是因为我面前的海域,既是历史的,更是现实的。于我而言,历史是沉重的,现实是美好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我是在历史与现实的海滩上徘徊。我踟蹰的脚步,踩碎了有关这片海域过去与现在的所有故事。或许是支离破碎的,或许是陈旧不堪的,但它却真实地出现在历史的屏幕上,完整地载入人类发展册中。并且永恒地根植于我生命的基因中,根植于我心灵深处的某个点上,让我重新审思守望的特殊含义,审思与人类命运相关的课题。
这片海域,真的有些奇怪。它平静,蔚蓝,一直延伸开去,与西天衔接在一起。当然,我要说的,是与守望有关的话题。
望着面前的海域,我在想,你脚下的任何一块土地,甚至一所老屋,一件不起眼的旧物件,都可能与历史有关。
我眼前的这片海域,就与历史有关。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当我还在大自然中编织童年的梦幻时,当我痴情于这片海域醉心在它温暖的怀抱里时,一个镜头偶然摄入我不谙世事的瞳孔里。
在这片海域里,我忘情地嬉水。在这样一个情景里,我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世俗,忘掉了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尔虞我诈。
是的,在大自然里,你就是一份子。与大自然相融,你就是一只水鸟,一条鱼。那时候,你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地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海边,向海里凝望。
这样一个老人,如果出现在集市,出现在街头巷尾,不足于引起人的注意。但这是在海边,她对这片海域充满眷恋之情的守望使我产生了好奇与疑惑,我清晰看见老人的面部刻满了沧桑和苦难,一行浊泪从她脸上滚滚下来。我不知道老人为何伫立于此又为何流泪,她的超常行为只在我稚嫩的心里轻轻划过一道清晰的痕迹。后来这个老女人还点燃了三炷香插在海滩上。插香的位正对前方约几十米远的一个海湾。老女人在完成她的守望之后便默无一言踏上了归路。
连续三个秋天里,我都与这个老女人不期而约地相逢在这片海域。老人以同样动作同样方式机械地做完了这一切后,又默默转过了身子。夕阳中,她的背影拉得很长,象一段被海水浸泡已久的扭曲了的故事。
时光如流。数年过去了,老人依然在秋季的这一天来到海滩,象一尊雕塑般伫立着,准确无误地守望着她生命的全部。她的视野不曾扩大也不曾缩小,仅仅局限于那个方圆不足几十米宽的海湾。然而在这一年的一天,一场械斗发生在这片海滩上。武斗的一方将另一方的一名队员用棍棒致死后抛弃在那个海湾里。那时天已近晚,一些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了我。我听见哭泣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凄凉,平添了几分哀婉。老人沉重的脚步在泥泞倒伏的田野走过,叠印出岁月的苍桑。后来我听见哭声,她是为刚制造的灾难和死去的那个青年悲伤。逝去和正在逝去的日子依然悠长、平淡。老人犹如一只遵守规律的信鸽往返于通往海滩的小路上。我看出老人的心境有如阴晦的天空一般灰暗,她记忆的时片早已萎缩,在她孤独的踽行中会发现无数白发在闪耀。我隐约觉得她的白发大约记载了人生的全部内容。
岁月的车轮伴随老人的守望碾过了一大段漫长的路程。老人面容上增添了新纹路。这天秋天,平静的海湾突然暴发了一场类似掠夺的捕参大战。原来,这片小海湾里不知何时滋生了营养价值极高的海参。人们在这片海域贪婪地捕捉刚发现的海参。这粗鲁的行为打破了老人平静的守望规律。老人颤栗了。她的颤栗不仅是因为小海湾里滋生海参,更重要的是有人在捕捉海参时竞摸到了一根长满青苔的腿骨。没有人去探究腿骨的来历,人们关注的是海参的捕捞数量和由此带来的金钱效益。腿骨被抛弃在海滩上。老人紧紧抓住了这根质地纯正的腿骨浑身颤抖不止。因为只有老人知道这根腿骨的来历与沉重。老人的过望连同腿骨构成了一副锈蚀了的历史链条。将一段曾被遗忘的往事连接起来。那是一段被苦难浸泡过的往事。老人感慨万千,将腿骨细心保存好。她在保存了一段时间后将腿骨埋葬在海边的松林里。
我在老人埋葬腿骨的时候向她询问过有关情况。老人用沉默来应答我的询问。当我再三恳求她时,老人于是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些剪裁错了的往事。在我努力拼接下,才勉强组合成一副不甚清晰的三维画面。
原来,四十多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大屠杀,老人的父母和丈夫无一幸免,全被日本人惨杀在这人海湾里。“惨哪......”老人讲述时泪水不断涌出。那时老人尚年轻,她是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去娘家才躲过了这场灾难……
老人讲述不下去了,她的双肩在不停颤动。我默默闭上眼睛,我无法用语言来安慰眼前这位从苦难中走来的老人。一瞬,她的关守望的一切举止再也没有比现在理解的那么深刻、透彻。对于我来讲,抑或对整个民族,侵略与战争的概念在和平年代显得是那么遥远陌生,然而对一个遭受战争创伤的老人来讲,其心灵创伤是无法愈合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和思考之中。
然而时隔不久,我又听到了一个尤为悲伤的故事。老人唯一的孙子也加入到捕参行列中来。他在背着祖母捕参的第七天里,淹死在当年曾祖父在同日本人搏斗时壮烈牺牲的海湾里。
于是,一个更加悲壮的故事诞生在这片海滩上。于是海滩上便诞生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守望老人。她象过去一样,只是比过去苍老了许多。她静静伫立,长久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