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鲁的秘密
一
赌场里乌烟瘴气。日出时分等同于黑夜,反正这里二十四小时灯光如昼。惨白的灯光下,一张张缺乏血色的脸,被烟雾熏腾着,时不时爆出一两声惊呼或骂娘的声音。男女都有。这个地方不分男女,只论输赢,来这里都是拼命的。
赌徒都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也捞不回来。老婆孩子都可以放到赌桌上,老公和房子也可以,在这里,老少男女达到前所未有的平等。
苏雪就是在这里看到正在拼死的何一满。他眼神和动作都迟缓,一晚上没有睡觉的眼睛里,血丝满布。但他那双青筋暴突的手洗牌时,眼神和动作都似鬼附体,瞬间换了一个人。只有哗哗的风声,那副牌在他手中快速变换,刷刷进出,看得苏雪眼睛犯酸。
何一满曾在喝醉时对苏雪说过:“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像鹰一样厉害,手要练成泥鳅一样滑。”
从何一满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稳的,但这是杀手的沉稳,浑身染着血,在赌场上拼杀。他向左边砍一刀,右边砍一刀,杀红了眼,苏雪觉得垂死挣扎的他也要向她砍一刀。他的力量那么大,让她简直不能靠近。
这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何一满,这是赌徒何一满。他已经没有了半点温存,失去了心和肉体,被提纯成为一个纯粹的赌徒。他的心里此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字:“搏”。
何一满一旦变成这副样子就臭不可闻。体臭、口臭、黏糊糊的脑油,失常的消化功能和黑白颠倒苍白灰暗的脸,同时蒸腾起来,苏雪闻到的是生命坏死的气味。
何一满和黑娃他们赌,输多赢少,可他总不甘心,总想着下一局就能连本带利赢回来,他沉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宗耀祖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赌桌上。苏雪看到自己的房子正在一块砖一片墙地被拆走,自己的家在一寸一寸瓦解。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狠狠的祈愿:输吧,输光吧,输光了你就死心了!
“完了,又输了!”何一满一拳砸在赌桌上,像被抽了筋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苏雪一行眼泪哗地冲出眼眶,流淌在脸上。她扯着何一满的衣服说:“跟我回去。”何一满一看见苏雪,生气地说:“你来干什么?赶快给我回去。”
“再来一局,我不信,不信赢不回来。”何一满开始掏手机,他把苏雪的手机也抢过来,放在赌桌上,疯狂地要再来一局。
“算了吧,一满,摸过女人的手,手气就不好了,你还是去洗洗手吧!”黑娃他们大笑起来,嘲笑着何一满。
何一满被激怒得满脸通红,他啪地打掉苏雪抓住他的手,怒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你跟我回去。”苏雪依然紧紧拉着他。
何一满抬手给了苏雪两巴掌,苏雪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摇晃了几下,身子很快站不稳了。
何一满用力拉着她,把她往赌场门外拖。苏雪紧紧捂着肚子,那里面有她未出世的孩子,可是何一满不知道。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自己还未成型的孩子一出世就成为一个赌徒的孩子。
苏雪没喊没叫,她只是双手紧紧护住肚子,她被何一满拖到大街上,一把甩到了墙上。她挣扎着要去拉他,他凶恶地推开她,对她大喊着:“滚,滚回家去!”
他头也不回地往赌场跑,穿过马路,失魂失魄的兽一样跑向赌场。
这是一个微凉的早晨。苏雪已经忘记了东南西北。很多人拥有早晨,可有的人是没有早晨的。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老人、菜农、小贩、上班的人群,他们都拥有早晨。可是此刻的苏雪已经一无所有,她失去了一天中最新鲜无邪的部分——早晨。
她身子下的血,河水一样流淌着,沿着她坐着的冰冷的地面,流淌在早晨的街道上。苏雪未成型的孩子,还未见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就消失在一滩浓浓的血水里。
二
春分时节,残雪消尽,草原和沙漠看起来一般颜色。
这是内蒙古草原上的一座小镇,镇子久老,住着许多牧民,他们不愿或无力离开这片土地,守着自己一生奋斗过的地方。这里没有超市、没有高楼大厦,就连学校,也仅有一座。唯一一条马路是十几年前修的坑坑洼洼的土路。随着政府一次次的搬迁,它像被遗弃的孤儿,留在这里,无人问津。
苏雪走在学校门前的土路上,看到弓腰驼背的老人和茫然散乱的孩子,这个远离城市与喧嚣的地方,只有淡淡的苍凉回荡。
也许这份远离和苍凉正是苏雪要寻找的,她想用这份宁静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孩子死了,苏雪曾在马厩里抱着一匹老马痛哭。她从城市里走出来,逃一般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何一满当然没有来找她,就连离婚都离得那么潦草、破碎,他怎么会来找她呢?离开他是苏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的打骂,离开他负债累累贪婪的双手。
马厩里,一匹灰色的老马在嚼着干草,马粪蒸腾出一股熏人的暖气。老马掀起肥厚的嘴唇在她的头边寻找干草。它并不怕她,侧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她的脸,用软乎乎的嘴唇蹭她的手。
这一阵抚慰令她的心颤抖了。苏雪抱着那瘦长的、瘦骨嶙峋的马头失声痛哭,她的眼泪滴落在老马的鬃毛上。她捧起一把干草,送在老马面前。
辽阔的草原上,苏雪骑着老马独行,像草原上一条颠簸起伏的小船。火热的太阳烘烤着她和老马,草原上散发出浓烈的青草味儿。她一连几天让自己在静默中行走。她细细回想着往日的生活,独自咀嚼痛苦,她迎着开阔起伏的草原,默默地走着。老马似乎知道她的心事,它嗒嗒地、低着头走着,一路走一路踏出浅浅的草窝。
苏雪仰起头,把脸朝向太阳,不让人看见她的悲伤。忽然一阵高亢悲怆的蒙古长调响起来,一个女人沧桑悠远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歌声飞入云端,那低沉沉吟的歌声越来越激越,穿透了苏雪的心。
苏雪在马上听着,老马也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一颗泪珠噗地落在了马的鬃毛上。歌声找到了知音。
苏雪顺着歌声,骑着老马蹚过一条小河,马停了下来,在河水里低头畅饮。苏雪从马上跳下来,看着这美丽又陌生的景色。一个女人走过来,拍拍马背,冷冷地说:“只有外来的女人才不知道心疼马,让它走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让马喝水。”随后又对着老马说:“多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
苏雪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无法将眼前这个邋遢、古怪的女人和刚才高亢清澈的歌声联系在一起。苏雪对女人笑笑说:“你好,大姐。”女人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日光里,女人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冰凉,冷的颜色。
残雪微乱的草原上,女人站在河边,她穿着长长的满是褶皱的褂子,头发蓬乱。那件绿格子的褂子,从膝盖上一阶一阶上去,通向没有光和温暖的所在。僵直的身体,冰冷的眼神。
像寒风刮在早春的草原上,太阳虽然出来了,但风是冷的。阳光里看见这个女人,人是活的,眼睛却是被冰封住的。
苏雪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等苏雪再说话,女人转身走了。她悲怆高亢的歌声,让苏雪视她为知音,可她急匆匆走路的样子,像一个疯子。
苏雪成为了一名乡村中学的老师。她辞去城里的工作,逃离亲戚、朋友、同事不断的询问和安慰,为什么离婚?孩子怎么没有了?她的心已经够痛了,不想别人再用安慰之名一次次撕开她的伤口。
很少有人愿意来这样偏远的小镇当老师,当地的老师,想方设法逃出去,只有苏雪一头闯进来。她问那个既当校长又自己讲课的胖胖的女老师:“你们这里还需要老师吗?”女老师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村子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你为什么来我们这里?”
“因为……我没有孩子。我想和孩子在一起。”苏雪说道。
“你的孩子怎么了?不要哭,女人没有了孩子,心要被挖走的。我们这里有许多孩子,都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你如果不嫌苦,就留下吧。”
苏雪成了一群牧民孩子的老师。她学会了拾粪,赶羊,学会了帮孩子们去井台上打水。她教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孩子们喊她苏老师,有时喊雪老师,有时她帮他们穿衣服的时候,有的孩子喊她妈妈,无论叫什么她都愉快地答应。
这天,当苏雪锁上教室的门,准备放学时,她回头一看,一个少年的身影正孤零零站在她的身后。是巴图鲁。
巴图鲁的眼神倔强而黯淡,自尊又自卑。他心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从没有来学校参加过家长会,也许是因为他连一首古诗都背不下来,每次考试成绩在全班倒数几名。可这是一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机灵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开学第一天苏雪就注意到他。
第一节语文课,上课不到五分钟,巴图鲁趴在桌上,苏雪边讲课,边走到他身旁,摸摸他的额头,又看看他的脸色,以为他病了。可是他没有生病。苏雪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正。可她回到讲台前,他又趴下了。
他不能集中精力听课。这孩子有心事。
他打架打得很凶。有一次,几个男同学在放学路上用泥巴往巴图鲁身上扔,边扔边骂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他狠狠地扑上去打他们,让那个骂得最凶的男同学闭嘴。可他们骂得更响了:“巴图鲁的妈妈是杀人犯,巴图鲁的妈妈是杀人犯!”
巴图鲁一拳打倒那个骂得最响的男孩,他又去追另一个,可一群男孩嬉笑着跑开了。苏雪在放学路上看到他们打架,急忙上去阻拦,男孩们四处跑远了,她拉住巴图鲁问他为什么打架。
巴图鲁气愤地一把甩开她,他边跑边痛苦地扯开嗓子吼叫。嗷嗷的风吼声,旗幡哗哗的摆动声,马群和牛群在风里低沉的奔走声,还有巴图鲁痛苦、委屈的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草原上。
苏雪看着这头小野马驹跑远,心里迷惑而震动,这个孩子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老师,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给你发脾气了。”巴图鲁站在苏雪身后,咬着嘴唇说。
“没有什么,巴图鲁,你是一个好孩子,能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是勇敢的人。”苏雪看着他说。
“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巴图鲁忽然抬起头,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从来没有人用“勇敢”这个词说过他,他有点小小的激动。
“你当然是一个勇敢的人。你的名字巴图鲁,在蒙语里就是勇士的意思。”
“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是老师啊,当然知道。我查过资料,你是英雄、勇士的意思。”
有一丛小小的火苗在巴图鲁的眼睛里忽地燃烧起来,是一股灼人的希望之火。
“你爸爸给你起这个名字,一定希望你成为一名勇士。”苏雪说。
“可我没有爸爸。”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巴图鲁的眼睛里突然黯淡下去。
“你的爸爸呢?”
“死了。”
“死了?!”
苏雪想接着问下去,可巴图鲁不想说了。他说了声“老师再见”,快步走了。他想逃,他怕别人问他:“你的爸爸呢?”那是打他的脸,揪他的心。
巴图鲁抓著书包大步跑着,爬上那座叫乌达的小山。他听奶奶说,自己小时候,爸爸就背着他爬上过这座山,从此,这座叫乌达的小山在巴图鲁的心里就是父亲。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要一个人爬上山顶,望着山下喊两声。也许爸爸能听见?可爸爸一次也没有回答他。回应他的,只有满山浓密的树木和蜿蜒曲折的小径。
被风雨浸蚀的白色岩石旁,是一棵棵高大的白桦树,斑驳遒劲的树干伸向蓝天,白色的树枝像张开的手臂,满眼都是问询的姿态。
没有人回答他。
巴图鲁站在静静的白桦林里,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他们的名字:“父亲和巴图鲁”。这歪歪扭扭的字正式宣告:这棵树属于我们。乌达山属于我们。他会在树下发呆,看树上的鸟窝,看湛蓝的天空,直到天黑。他会把心事说给这棵树听:“爸爸,那个女老师问我你在哪里。你真的死了吗?”
“巴图鲁,你爸爸真的死了吗?”一群男孩围着他,领头的男孩是隔壁班的大头,他长得又高又壮,手上戴着一副棒球手套,不断把玩着,嬉笑而挑衅地问巴图鲁。
上次往巴图鲁身上扔泥巴的男孩躲在大头身后,他是来报仇的。上次被巴图鲁打得那么惨,这次有大头撑腰,再也不怕了。他站在大头身后大声说:“他爸爸早就死了!”
大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棒球手套拉扯着巴图鲁的书包:“这么说,你是孤儿喽?哦,不,不是孤儿,你妈是寡妇,那应该叫你什么呢?”几个男孩哄笑起来,每个人都笑得浑身颤抖——家世卑微到这个地步,你就是不合群了。这么卑微,谁瞧得起你?不拿你做笑料,怎么打发漫长的课后时光?
大头的脸上挨了巴图鲁狠狠一拳。那又高又壮的身体也被打得摇晃了一下。疼痛难忍的大头挥起棒球手套,朝巴图鲁的头上打去。巴图鲁灵敏地一躲闪,躲过大头的棒球手套。他朝乌达山山顶跑去。
可他还是被几个男孩合力抓住了。大头的棒球手套一次次打在巴图鲁的脸上。他伸出手臂遮挡,棒球手套打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放下胳膊挣扎,棒球手套又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忍住疼痛不发出喊声,但他的眼睛里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他边挨打边往后退,忽然蹲下,捡起一根白桦树枝,奋力反击,抽打着大头。大头的脸上挨了狠狠一树枝,他惨叫起来。巴图鲁用树枝顶着大头的眼睛说:“你再动一下,我戳瞎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