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
电视上,抗日神剧激情四射,我抗日英雄一枪撂倒一个鬼子,再放一枪,又撂倒一个,再一枪,又一个……鬼子的子弹飞过来,抗日英雄毫发无损……
戴着老花镜看电视的父亲嘟囔着:什么玩意?有这么神么?你爷爷要是看到,准得骂——要这么干,抗日战争还要八年么?中国人还能死上千万么?说完,父亲按动遥控器,换台了。
爷爷,我爷爷真的打过鬼子?
以前听父亲只言片语说起爷爷,只知道,爷爷当过兵,打过仗……至于具体的故事,父亲很少描述。爷爷,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称谓,或者说是过年家祭时褶子上一个陌生的名字:先考风各府君之神位,亦或是家北地里那个土坟。我从未见过爷爷,哪怕是他的照片,哪怕是他留下的一件农具。生活中,爷爷的痕迹早已被时光的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每年清明或者过年送家堂上坟,父亲总说,这些纸给你爷爷奶奶,那些给你老爷爷,那些给……然后我去上坟。不曾谋面的先人引不起我浓浓的哀思,上坟祭奠对我来说,只是礼节或者一种仪式。
你爷爷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都经历过,打锦州时,差点把命搭上。抗美援朝,把一条胳膊留在了朝鲜……父亲缓缓地说。
爷爷,爷爷还是民族英雄啊?我说。
英雄不敢说,但至少不是狗熊。父亲说。
抵抗过外族入侵的,都可以叫做民族英雄的。我说。
你爷爷17岁参加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过几仗。你爷爷常跟我说,抗战特别艰苦,鬼子特厉害,战斗力很强,宁可战死,也很少投降的。咱们八路军士气高涨,可是武器装备不行啊,一般战士就是步枪,配备的子弹有限。所以,把鬼子包圆全歼的事很少,很多情况,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眼皮子底下撤走……
那电视上怎么不管是八路军,还是国军,都这么神乎其神啊?
瞎编乱造呗,这样看起来是贬低鬼子,抬高自己,实际上是意淫,侮辱的还是自己。历史,绝不是这样子的……父亲说,你爷爷要看到这样的电视剧,非得气死过去不可……
爷爷,爷爷是怎么死的?
你爷爷,唉,是气死的,也或者说是饿死的……父亲叹了口气。
气死?饿死?这怎么关联到一起?爷爷不是当兵么?爷爷的故事引起我浓后的兴趣,我接着问父亲。
你听我说哎,你爷爷抗美援朝,残废了左臂。领到了几枚勋章,回国后,又得了一级英雄勋章——你爷爷的勋章我都见过,他很珍视这些荣誉,放在床头的小盒子里,一般不给外人看。那年我和你二叔好奇,偷偷打开,还拿了出去给别人看,被你爷爷狠狠揍了一顿。你爷爷回国,响应党的号召,解甲归田。上级,也就是你爷爷的首长——你爷爷可是四野一个纵队的某军长的警卫员——他说,你回地方上,不能当农民啊,我给你安排当政府县长吧。所以你爷爷就被安排当上了咱们县的第三任政府县长——这个县志上应该有记载的。
你爷爷没有多少文化,虽然认识几个字,可是当一个县的父母官,整天跟文字数字打交道,你爷爷接受不了,不能只会写“同意”俩个字,或者光签名吧。所以,没过一个月,你爷爷就打电话给他的首长,要求调换工作。首长说,你下降一级,管理一个公社,当公社书记,怎么样?于是,你爷爷就做了咱们公社的党委书记——现在的咱们镇前身叫公社。可是,你爷爷还是应付不了政务的繁杂,这跟他的脾气性格有关系,他是一赳赳武夫,拿枪打仗,他得心应手。让他做文化人的事,他没有这个耐性,也可以说没有这个能力。索性给首长打电话,就要求回家种地,当一地地道道的农民……
首长没有办法,哈哈一笑,答应了你爷爷的请求。你爷爷就带我你奶奶,和我,你二叔,就回到老家。
那我小姑呢?
那时还没有你小姑呢,你爷爷死的时候,你小姑才一岁半,话还说不清楚呢,“哥哥不叫“哥哥”,叫“得得”……
那我爷爷究竟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气死?饿死?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你爷爷有军功,又干过县长、公社书记,所以回到村里就当上了党支部书记,那时候,十里八村都知道你爷爷的名号。你爷爷带领乡亲们修水渠,垒猪圈,盖牛棚,搞得热火朝天。放到工作上,你爷爷可是拼命三郎,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话说也不为过。我记得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听到咱家的屋门响动,也不止一次听到你爷爷和你奶奶的对话,原来是你爷爷担心地里的庄稼,尤其是麦子快熟了的时候,棒子快熟了的时候,娘花(棉花)快开的时候,你爷爷就睡不安稳了,他骑着破自行车,一个手掌把,各地里巡视转悠,有一回,天黑看不清路,不小心摔到沟里,摔昏过去,要不是被早起拾粪的你五爷爷看到,兴许就没有命了……
我爷爷还是工作狂啊。我说。
你爷爷说,共产党员就是老百姓的奴仆,为人民办事是一个党员的职责。父亲说。他关掉电视,端起茶杯,喝了口,接着说:那时候,国家一穷二白,老百姓的日子很贫苦,可是人的思想单纯,像你爷爷这样单纯、一心为公、没有私心杂念的人很多很多。
五八年大跃进,各地吹牛逼,亩产多少多少万斤麦子、棒子。你爷爷不理那一套,亩产几百斤的麦子,吹成好几万斤,糊弄傻子啊。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我就如实上报。碍于你爷爷的功劳,上级没有难为你爷爷,还给咱们村不少救济呢——那年头,吃救济名声不好,但是,这样村里存活了不少人。后来,人民公社吃食堂,实际上,老百姓天天喝稀粥,一些村干部和食堂工人串通,把面粉糁子什么的截流了,拿回家去。被你爷爷发现了,臭骂了一顿那些村干部,公安局还调查过这事呢。
后来,村干部们想捞点油水,都背着你爷爷。开完会,等你爷爷走了后,人家才分米分面分油分肉——那时候,大队里有油坊,自己榨棉花油或者豆油,还有猪圈,自己养猪,年下分油分肉,这些没有准确数字,村干部们利用自己的权力,暗地里拿回家的东西比分到的不知多多少呢……
你爷爷终于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在大队部召开群众大会,检讨自己工作失误,把村委会那些人一顿臭骂,换了几个队委。他说,既然在党旗下宣誓了,要做一个合格的党员,违背自己的誓言,说话不算话,算人么?那是畜力!
可是,那年头,谁的日子也不好过,村干部还是明里暗里往家拿东西……你爷爷倒成了另类,人家孤立了他,他虽然在任上,是村支书,但是人家都架空了他。明着一套做给他看,暗地里又是一套。你爷爷眼里不揉沙子,可是又没有办法,整天生闷气,时间长了,结果得了肝硬化腹水,浑身浮肿,一摁一个窝。加上家里添了你小姑,你奶奶又没有奶,我和你二叔正在长身体,你爷爷舍不得吃,舍不得看病,从牙缝里省粮食省钱给我们吃用而绝不拿村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我记得我们到生产队里的菜园瓜田,人家给我和你二叔几棵葱,几个甜瓜,你爷爷就招呼我们送回去……
爷爷这么“死心眼”啊……我用“死心眼”这个词来说爷爷,真是冒犯先人了。
是啊,你爷爷就是这么认死理,你奶奶没少跟他吵,说他是老倔驴,你爷爷说,共产党员都是老倔驴……从发病到倒下头,就几个月的时间。你爷爷临死,还道道,毛主席怎么不管管这些光有共产党员称号,不做共产党员的事的人?还忍痛写信给他的老首长,那信让你奶奶给偷偷的烧了……唉……
爷爷……我叫出声来,同时,我看到父亲眼里闪动着泪花,你爷爷去世那年,我十四岁,你二叔八岁,你小姑才将会走路,你爷爷也才四十岁……父亲接着说。
原来我的家有着这样的一段历史。我渐渐勾勒出爷爷的形象了,父亲记忆的拼图第一次在我眼里完整起来。爷爷,他不在是家谱上一个简单的名字,也不是地里那个土疙瘩,而且化身儿时战斗影片里的共产党的英雄,或者是某个小说里的头上裹着白毛巾的生产队长。
我爷爷长什么模样啊?我问父亲。
你看到你二叔就看到你爷爷了,模样,身材,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调,你二叔就是你爷爷的翻版。
二叔,我再熟悉不过了,二叔高高的,瘦瘦的,浓黑的眉毛,明亮的大眼,高高的鼻梁,还有整天刮的青虚虚的胡子茬……我把二叔的身影幻化做爷爷,天马行空般想象着打鬼子时的爷爷;攻打锦州时的爷爷;抗美援朝时的爷爷;返乡务农做党支书的爷爷……爷爷的身影次第在我心中丰满高大起来了……
清明节上坟,我对着麦子地里青草萋萋的爷爷奶奶的坟头,第一次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我知道,以后的祭奠和上坟不再是敷衍了,而是真正的哀思祭奠,哀思耿介的爷爷短暂的一生,祭奠一颗赤诚的忠魂。
感谢父亲的讲述,还原了爷爷的面目。这没有粉饰加工的过往,这绝非杜撰编写的家史,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上演过——
爷爷的故事,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