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巧枝不明白,她推着公公出去的时候,那些人为什么老爱瞅她?天太热了,大概是她只穿件背心,再加上又肥又大的裤衩子。而公公呢,肥厚的上身也穿了件白背心,下身是和她一模一样的裤衩子,只是少了两个型号。
公公足足二百斤的体重,她推着时感到有些吃力,好在车轱辘是轴承的,这样推起来就不那么死沉了。几乎每天上午,她都要将公公推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她一直不明白,她一推着公公出来,就有人看她。她心里说,有什么好看的?谁家没个老人?当然,巧枝是公公的儿媳妇,儿媳妇整天照顾公公,在家里别人就不说闲话了,还把她当成尊老爱幼的模范。把公公推出去,有人就说闲话了。德茂家的和老等媳妇就说。
上午九点多钟,巧枝就看见德茂骑一个破自行车走到这里停下,也不把自行车腿支上,而是用两条腿叉在地上当支腿。他很羡慕轮椅车上的那个人,巧枝知道他管轮椅上的公公叫老瓮。德茂很羡慕她公公尽管被栓在轮椅上,可脸庞是红润润的,很健康的样子。这说明儿媳妇照顾的好,德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媳妇,心想要是有巧枝的一半,自己也就知足了。在家里,每每和老伴说起儿媳妇,德茂就摇头叹气,他对老伴说:“我要是和老瓮一样得了脑血栓,就咱那个儿媳妇能伺候?等着吧,八辈五也甭想!不在家里唱大戏就不错了。你说说看,你的腿疼了十几年,儿媳妇给你揉过一次吗?”德茂老伴的腿受了风寒,两个膝盖疼得要命,吃药涂药都不管用,还是德茂上心,到处为老伴操持药方,去年终于为老伴操持来一种药酒,老伴擦了半年,腿果然疼得轻了。
这时候,巧枝把公公推到了桥上,几个早候在桥头的婆娘开始交头接耳了。一个说:“看看人家的儿媳妇,多孝顺啊!”一个说:“就是啊,老瓮的儿媳妇,给个闺女都不换!”德茂看见老瓮正坐在轮椅上,舒舒服服地接受着太阳的抚慰,太阳大了,巧枝就把公公转移到了阴凉处。德茂这时候听见一个婆娘接了另一个婆娘的话说:“是啊,老瓮就是有福,摊了个孝顺的儿媳妇!”话是老等媳妇说的,而站在她旁边的竟然是自己的老伴。德茂不知道老伴什么时候来的,可见自己是老眼昏花了。
几个婆娘议论完了巧枝,又议论起了比公公还少一岁的王立臣。“看看,老瓮比王立臣还大一岁,活得结结实实的,王立臣有个当官的儿子,管个屁用?还不是早早见阎王了?”德茂知道,王立臣早在两个月前就一命呜呼了。王立臣是前生产队长,快七十岁时身体还挺结实的。老瓮刚刚栓住的时候,王立臣还嘲笑过他,说整天遛鸟管什么用,该栓还挡住栓了?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德茂年轻时就对王立臣意见甚大,前生产队长一直压制他,从来不给他安排好活,净安排破活,比如撂粪,抬棺材等等。德茂干生气干瞪眼,又不敢跟他闹。王立臣身体壮实,两个德茂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德茂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咽自己肚里。改革开放后,人民公社解体了,王立臣当不成生产队长了,德茂心里的气顺畅了些。最让德茂解气的是,十多年前,王立臣仗着虎威,捋胳膊挽袖子,想打德茂大哥家的女婿,惹恼了德茂大哥家的大儿,差点与王立臣动了手。那天德茂在场,大哥家的大儿在帮妹夫打平台,妹夫就把王立臣想打他的事跟他说了,此时王立臣已进了院子,一听这话,妹夫的大舅哥顿时火气上来,跳下平台冲着王立臣的住房就骂。王立臣在院子里听见后,吓得不敢出来。因为他原本就不年轻,吓唬德茂大哥的女婿还行,但吓唬不住德茂大哥家的大儿。德茂大哥家的大儿长得虎背熊腰,高大壮实,比王立臣高出一个脑袋,但王立臣也有个脾气暴躁的儿子,王立臣不敢出来,他脾气暴躁的儿子出来了。这就演变成了两个壮实后生之间的对峙,一会儿工夫人就挤不动了。就在两个精壮汉子火气旺盛当口,德茂大哥出来拉住了儿子,终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打斗。这以后,王立臣见了德茂大哥家的女婿,反倒客客气气了。王立臣缩在屋内不敢出来的场面,德茂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非常解气地称赞他的大侄子,说真他妈有种。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王立臣也去了另一个世界。
王立臣一命呜呼后,德茂心里畅快些日子。他在心里想,他怎么会死呢?王立臣的死,出乎德茂的意料之外。在德茂的预想当中,王立臣似乎要比老瓮活的长久,因为王立臣的儿子在开发区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好像是土管局的副局长,有土地审批权,能呼风唤雨,家里的海参吃不了。在老瓮没得病之前,王立臣就在他跟前炫耀说:“俺家的海参吃不了!”老瓮自然是羡慕王立臣,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比什么都好。老瓮曾经对人说过:“看看王立臣,有一个当官的儿子,海参管够吃。这什么时候,我那几个儿子也能出息一下,哪怕当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吃上几个海参,我也知足了!”
这是老瓮没栓着前对一个叫门立本的人说的,老瓮当时的想法,是基于对王立臣的强烈不满。王立臣说他每天早上吃两个鸡蛋、一个海参。老瓮开始是羡慕,待王立臣又一次重复这话时,老瓮就在心里嘀咕起来,你这不是在我跟前显摆吗?老瓮虽然跟王立臣趣味相投,但王立臣说话的语气腔调,以及盛气凌人的架势,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好像有一个当官的儿子,就觉得了不起似的,就不把世界放在眼里了。
老瓮盼望儿子当官,后来,老瓮的儿子果然当了个官。不过,不是政府的官,是当地一家企业的官,中层干部。一天,老瓮神神秘秘地将王立臣扯一边,悄悄问他:“你一天吃几个海参?”王立臣说:“一个啊!”老瓮得意地说:“我吃了两个!”王立臣吃惊地问:“你也吃海参了?”老瓮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从现在起,开始吃海参了!”王立臣看了看老瓮,仿佛不认识似的,仔细打量一番,问:“别人送的?”老瓮摇摇头。王立臣又问:“你大儿给的?”老瓮又摇摇头,说:“不是,他现在还达不到这个水平。”王立臣说:“不是别人送的,不是你大儿给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掉给你的?要不,还能是你小儿媳妇买的?”老瓮指着王立臣,伸出一根手指头,一连点了三下,说:“真让你猜对了,不是别人送的,不是大儿给的,就是儿媳妇巧枝买的!巧枝说了,爸,你想吃,咱就买,多钱都买。我告诉她,一千多块钱一斤哩,巧枝说,没事,买就是了,不就是一千多块钱吗?”王立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个时候,老瓮对门立本发了许多牢骚,老瓮对门立本说:“凭什么,王立臣吃海参不花钱?还不是他有个当官的儿子?”老瓮又自豪地说:“他儿当官,俺儿也当官!”王立臣不知怎么听到了,立刻反戈一击说:“老瓮的儿当的什么官,俺儿当的什么官?官和官能一样吗?”言外之意,老瓮儿子那个官,屁用不顶,没人送高档礼。当年,王立臣当生产队长时,门立本是生产队的保管,和王立臣关系不错。王立臣死时,门立本还送了一个花圈。
老瓮没得脑血栓以前,最早是修理自行车的。那时,他的家景还差些,两个儿子都才结婚,大儿媳妇嫌脏,从来不帮他一把,而小儿媳妇则跟在老瓮屁股后面,打个下手。老瓮让她拿过打气筒,她一声不吭就递给老瓮。老瓮让她给内胎打气,她就按住打气筒,一连打个二十多下。老瓮说好了,小儿媳妇就停下来,把气筒放回原处。
一天,德茂打老瓮临街的平台路过时,看见老瓮正手把手教儿媳妇正车圈。老瓮儿媳妇手里拿一个圆圆的钢圈,上面有几个豁口,将其中的一个豁口正好塞进辐条帽里,或紧紧,或松松。巧枝在老瓮两只大手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正车圈。当然,在学的过程中,老瓮两只满是油腻的大手,有意无意地捏住过儿媳妇的小手,有人就说老瓮的闲话,说老瓮这头老牛,还想吃儿媳妇的嫩草,老瓮听了会嗤之以鼻,他认为自己做得正不怕影子斜。
巧枝的男人,就在镇子北面的煤矿上班,虽然离家不太远,但村里人基本看不见她的男人。巧枝的妯娌说:“你看你男人的脸那么黑,是让煤灰给熏黑的哦!”巧枝的妯娌叫爱莲,说话就像熟透了的莲子,哗啦哗啦就蹦出来。“巧枝,你去减速机上班多好啊!在家里有个啥意思?”
爱莲的男人在镇上减速机厂上班,开始只是个一般工人,混来混去混了个车间主任。“爱莲的男人混得真行啊,都混成车间主任了!”一时,德茂家的说,老等媳妇也说,桥上的几个女人都说,爱莲的脸上光彩了许多。她见巧枝在家闲着,跟公公学修理自行车,就劝她去减速机上班。
“去吧,能安排个好活!”爱莲对巧枝说。巧枝知道,只要去了,爱莲男人也就是她大伯子,肯定能给他安排个好活,可是巧枝男人不让巧枝去说。
巧枝跟着老瓮修理自行车,一干就是几年。每天十一点钟,巧枝就洗了手,去厨房里做饭,中午饭和晚饭,都是巧枝的事。
“巧枝伺候老瓮真的比老翁老伴伺候得好!”这话,是那些站桥头的女人说的。丈夫自然也听到了,听到了权当没听到。有时候自然脸没好色,板着,使劲皱着眉。她觉得有些好笑,整天板着个脸,是俺做错了什么?丈夫还是不吭声。她说:“你也真是小肚鸡肠的,俺照顾的是咱爸,又不是外人。再说,咱爸总得有人照顾,妈年纪又大了。”丈夫说:“可你怎么着也得注意影响,人家的话咱得寻思寻思!”巧枝说:“寻思个啥?”丈夫一瞪眼说:“就那些话!”她就笑。“你还真小肚鸡肠呢!那些话都是闲磨牙的,你想听,有的是!”
巧枝将公公推出来一个钟头,到上午十点多钟时,就将公公推回去了。巧枝主要是让公公透透空气,公公一个人在屋里太闷,太闷了就容易生病。别看公公不吱声,但他心里明白。婆婆呢,好像丈夫与自己无关似的,巧枝说:“俺把爸推出去了啊!”婆婆连看都不看老伴一眼。顶多,在巧枝把公公推回来时,眼对眼看着老瓮,然后,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问:“这是几?”老瓮眼神已经痴呆了,对老伴的问话毫无反应,她摇了摇头径直走出了院门。
等婆婆再回来时,衣服和床单都洗完了,挂在院子里晾晒着。不到一个小时,饭菜就做好了,接着就喂公公吃,用小勺喂,一勺一勺,不急不躁的。巧枝用小勺碰碰公公的嘴,公公的嘴就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下就张开了,就像母麻雀叼着食在喂一只小麻雀。一次,正巧被刚进门的爱莲看见了,爱莲就说:“这么喂啊,几时能吃饱了?”巧枝说:“快啊,用不多长时间。”
爱莲已经和公公婆婆分开了住,公公家一共八间房,爱莲和丈夫住四间,公公婆婆和巧枝两口子住四间。自打公公生病不能自理后,爱莲一次也没喂过公公。看到巧枝在耐心喂她公公,心里就像猫爪抓了一下。晚上躺在炕上,对男人说了巧枝怎样喂她公公,男人说:“幸亏有个巧枝照顾着,你可是比不了她的!”爱莲听得男人夸奖巧枝,就吃醋地说:“她那么好,你当初咋不娶来做媳妇呢?”说完,就把后背给了男人。
天越来越热了,最热时气温几乎达到40度,婆婆说她受不了这大热的天,恶心得要命,巧枝在锅里熬了绿豆汤,正要端过去给公公喝,听了婆婆说恶心,围裙没顾得上撤下来,就端给了婆婆,然后,洗了手,对婆婆说:“俺出去一下。”婆婆问:“去做啥?”她说:“去药铺买盒正气水。”
不一会儿,巧枝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藿香正气水,打开,给婆婆一小瓶,说:“喝下一瓶就不恶心了。”然后,又给公公喝了一瓶。婆婆这会儿好些了,拿了马扎说去桥上凉快,巧枝想婆婆走了,她就用水擦擦身子。两天前,爱莲对巧枝说,中午她男人不回来,在厂里吃饭,巧枝要是想洗澡了,就到她家去洗,巧枝说不用了,就在院子里简单擦擦就行。
屋里屋外是一样的温度,公公坐在轮椅上,热得呼呼喘气。巧枝看到公公满身是汗,再怎么着也得擦擦。就擦公公的胳膊、肩膀头,那些汗珠珠密密麻麻附在公公的肩膀头上。擦着时,就仿佛牛的腱子肉那样结实。以前,没注意公公身上的肉这么结实,跟公公修理自行车时,只觉得公公的手大,身上的肉多厚实。
七月中旬,也就是最热的时候,公公的身体有一大片红濡了,巧枝发现后对婆婆说了,婆婆说是热的,而公公的眼也有些焦了,巧枝去买了葛根烧水喝,先让婆婆喝,婆婆说:“管用吗?”她说:“去火养肝,管用。”给公公喝了几天,公公的眼就不焦了。婆婆不相信地看了看她,说:“真没想到,你还会治病?”
有一天,巧枝给公公喝了水。忽然,公公嘴巴张了张,想要说话的样子,婆婆说:“他大概想王立臣了。”巧枝就想起公公身体好的时候和王立臣一块遛鸟的情景,可是王立臣死了,她想公公再也不能和王立臣遛鸟了。一个上午,她把公公推出来后,看到德茂骑车路过,就把公公推到桥边,德茂岔开腿看着他,问:“还认识我不?”公公定定看着德茂,没有任何反应。德茂叹了口气,对巧枝说:“你公公真认不出我了!”德茂抓住了老瓮的大手,摇晃了两下说:“你忘了还修理过我的自行车吗?”怔了一怔,又说:“看来,是真的不认识人了!”抓住老瓮的那只手,缓缓放下了。接着,德茂对老瓮说:“你可摊了个好媳妇啊!”老瓮的手微微抖了抖,眼睛湿漉漉的。巧枝想起来,有一次婆婆说过,德茂家的二儿媳妇,因为德茂没把房产证的户主写上儿子的名字,而与公公闹得不可开交。听说,儿媳妇就多次去村委告过德茂的状,最厉害的一次是指着德茂的鼻子尖,数落德茂的种种不是。德茂岂能让儿媳妇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与自己这么理论?就想推开儿媳妇,不曾想儿媳妇却不依不饶,与德茂厮打起来,德茂可不想让儿媳得寸进尺,推了儿媳一把,说:“我可是你公公呢。”儿媳一怔,才停了手。从此后,德茂心里就惧怕儿媳几分,见了她总是点头哈腰的。
说起了那些陈年的糗事,婆婆就哈哈大笑,说德茂算栽在了儿媳妇手里。
夏天的日子难熬,可还是一天天地数着过,小暑,大暑,初伏,中伏,末伏。巧枝每一天都准时把公公推出来,再推回去……
德茂走到这里,都要岔开腿,看上一阵。仿佛,这是一道特别的风景,怎么看也看不够。对他来说,自己家里,就缺少这么一道风景。
秋风起了,这道风景还在。天冷后,风景就不在了。来年春天,这道风景又出现了。一年年,一月月,风景,就是这么随季节变化而变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