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幕
葡萄美洒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唐朝王翰的《凉州词》
这首词依然适于三十年代的三位新女性,于是便有了繁花落幕的故事。
1
芮城,关外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
一九一五年初秋的一天,来自北方的风携着淅沥的雨飘了一个下午,掌灯时分才渐渐停去。
夏府西院的二姨太正在艰难地生产,她紧紧抓着女佣丁妈的一只手轻声呻吟,在勉可承受的阵痛中,她依然坚守着姨太太的体面,可是没多久最初那点矜持,便被痉挛似的剧痛消灭掉了。她开始失声地叫,“我受不了啦!实在受不了啦,丁妈,我会死的,先生,先生,他在哪儿?他怎么不来?大太太,不叫他来是吗?”她这么叫着喊着,并以自己的头可着劲儿地撞床头,很响很响。
丁妈伸出没被束缚的另只手阻拦她送向床头的额头,并不停地安慰她:“轻点,轻点哟,会撞破的,破了是很疼的!二姨太,先生和大太太在厅堂候着呢!府上的人都陪着您呢!您再忍忍,忍忍吧!大夫说就快生了。”
“可是……我……哎哟!我不想活了!丁妈……”
夏府厅堂既古朴亦书香,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它的构图、着色、笔力,无不张显气韵、意境、笔墨、诗合之美。站在国画下面的黄花梨木高脚方几典雅考究,颇有年代久远的厚重感,两侧摆放的镂花红木座椅可谓韵味浓郁、佳木天香。
大太太手持念珠双目微闭端坐一侧,两片嘴唇与搓捻佛珠的指头谐熟律动,不知她是在为二姨太祈福,还是在为佛祖诵经,执着得旁若无人。大太太的稳健,缘于她生下两位少爷,准确说是为夏府产业生下一个继承人和一个预备役,大太太那颗并不邪恶的心,或许稍有偏颇,她祈祷神灵赐给二姨太个千金,这样既符合先生心意,还可避免家产家权引发家战。
厅堂另只座椅一直空着,它对先生的屁股没一点吸引力,此时,先生也没一点男主人的神气,他犹如困笼之人,不时地搓着两手,从这头儿走向那头儿,来来回回,走得人眼晕。
“哇——”一声尖利的啼哭,二姨太为夏府产下了个千金,候在门外的丫头菊儿立时跑来厅堂报信儿,“先生!太太,生了!二姨太生了!”
大太太的心一颤,身体不由地抖了一下,深沉老道的她,身心瞬间复平,依然不动声色地鼓捣手上的念珠,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先生迫不及待地问菊儿:“生个啥?
“小姐,生了个小姐。”菊儿连忙回话。
先生高兴得像小孩子,即刻推开厅堂大门面朝夏府祠堂合掌作拜,感谢先祖保佑夏府锦上添花。
大太太闻听二姨太生了小姐,睁开微闭的眼长嘘一口气如释重负,她收好念珠起身叫上先生,“走!去西院儿!”
先生目不转睛地端详襁褓里没睁开眼的婴儿,红扑扑的小脸儿,几条细纹横扫小脑门儿,没看出这小脸儿有多俊,可就是挺喜欢。丁妈上前为先生解读这小脸儿,“先生太太您看这眉眼儿这小嘴儿小鼻子多秀气,小姐长大一准儿是个漂亮姑娘!”先生听丁妈这一说心里美极了,他伸手想摸摸那个红扑扑的小脸儿,立时被大太太挡下来,她说:“婴儿的肌肤嫩得一汪水儿似的,哪受得了你这大手摩挲?”先生笑着把手缩了回去,即兴为女儿取名:本懿,夏本懿!
夏府上下都看得出大太太待二姨太如同姐妹,视小姐如同己出,这让先生对她更加刮目相看了,也让二姨太对她原本不得已的服从转化为由衷的是从。
本懿小姐最喜爱的人不是生母二姨太,而是乳娘和大太太,她称乳娘为娘,称大太太为妈。二姨太并不介意女儿对她的亲情排行,反而觉着更轻松,有人代她亲近小姐省心省时,这样子会有更多时间去戏园子听戏,去娱乐场打牌,蛮好的。
心机颇深的大太太念过四年私塾,她没进过洋学堂却不愚腐,尽管比不上二姨太识文断字,行事风格却非等闲之辈,府内上下无人不敬,无人不顺,而且是心悦诚服地敬顺于她。
大太太有颗庞大强势之心,这个后院女人觉着与先生那种暧昧而令人怀念的关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教导两位少爷刻苦读书光大祖业,因了一双儿子她底气十足资本无限,还因了一双儿子她的手不在安分于这座大宅院,试探性地伸向先生的煤矿,至于二姨太和本懿小姐不过府上的两片花絮罢了,先生怎样宠爱她们都没有实质意义,对此,大太太毫不屑顾。
皇历牌再翻过十几页,就是本懿的十六岁生日,大太太为让先生看到她对小姐的重视,把张罗宴会的动静弄得蛮大,这个大院女人,既不以书信方式,又不以电报形式招小姐回府,而是吩咐管家亲自去省城接她。
这是冯管家第二次来省城,走出站台觉着有点懵,上次送小姐入学是两年前的事情,那会儿恰好嘉泽去南京军校报到在省城转车,他跟在儿子身后没留意去女中怎么走。
眼前的路像只八爪鱼伸展向各个方向,冯管家绕来绕去边走边问,来到省立女中已临近晌午,教室到宿舍又是一番折腾才见到小姐。经过长途颠簸冯管家的样子显得很疲倦,本懿赶忙请他进屋,沏杯热茶轻放桌边,“冯叔,喝口水歇歇脚,一会儿咱们去馆子吃中饭!”
冯管家没顾上吃饭休息立时说明来意,并问小姐:“可否向学校告假几天,你娘(奶娘)想你,你妈妈们(大太太、二姨太)想你,家人都很想你。小姐,九月十八日的生日宴会你是主角,希望你能同冯叔回去!”
生日宴会似乎没引起本懿的兴致,她却问非所答:“冯叔,找家客栈住两天,明天是周六下午没课,接着周日休息,我陪你逛逛省城。”
“不了,小姐,家里摊子大事情多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我得尽快回去!”
本懿刚转过的半个身子又转了回来,思忖片刻便问起冯管家:“冯叔,我哥哥回来吗?”
管家立时回她说:“大太太没说两位少爷回来。小姐,北洋大学路途远,他们可能回不来。”
“那……那嘉泽哥回来吗?”
看上去冯管家有些为难,他不想小姐失望,却又无法满足小姐的愿望,看来还得让她再失望一回了。“小姐,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在南京,它不单是路途遥远,主要嘉泽是名军人,不可以擅自离开的,否则……”
“别说了,冯叔,那……那我也不回了,没意思!”本懿站起身边朝口门走边说:“冯叔,咱们吃饭去。”
冯管家紧走几步迈过门槛,本懿随手带上门,怏怏不快地往前走着。
“小姐,小姐,你……”冯管家眼瞅小姐拐进了街角,他追过去的那只手慢慢落下,摇摇头离开了省立女中。
这些天,本懿挺郁闷的,连最喜爱的国文课也觉着乏味,她的情绪都装进了不会撒谎的眼睛,同宿舍的静娴和晓枫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不论说人说事有无笑料,她俩先可着劲地挤笑,自己都觉着笑得太假太空洞,笑着笑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突然变得可笑了,却还是改变不了本懿糟糕的心境。
就在生日的前两天,本懿收到一份来自南京的生日祝福,冯嘉泽还随信寄来一支派克金笔,这么贵重的礼物,当然不是一名军校生买得起的,它是冯管家口袋里的大洋衍生物,接着又收到两位哥哥的书信问候。本懿心情豁然开朗,而这极短的美好,像流星陨落转眼即逝。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是本懿十六岁生日。
午后下课,静娴和晓枫匆匆赶回宿舍,从床下取出事先备好的红烛红酒,还有装着留声机的暗红色皮箱,她俩小心翼翼地把这洋玩艺摆上一张单桌,刚刚放好唱片,八大幌伙计就送来了预定的饭菜,晓枫打开食盒美味沁人,呵!蛮香呦,好想先尝为快,说话间手已伸向那碗红润滑腻的梅菜扣肉……本懿拉开宿舍门一下子惊呆了!她指着合二为一的两张单桌,“天那!你们这是啥时……”静娴莞尔一笑,“请不必多问,只需接纳我们的生日祝福就是了。”
喝着法兰西红酒,品着八大幌美食,听着舒伯特小夜曲,仿佛整个世界只属于她们三个。
本懿醉了,醉在幽雅音乐之中:
我的歌声传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别顾虑亲爱的别顾虑
……
她情不自禁地把嘉泽送的那支笔贴在胸口,思绪在舒缓的音乐中漫步,回味短且愉悦的那几日……
本懿来到大太太房里尚未开口,就送过一个亲昵的笑。
大太太拉她坐在身边问道:“有事?”
“嗯。”本懿点点头。
她慈爱地摩挲着本懿脑袋瓜儿,“看看我们家小姐,都念中学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说说吧,啥事儿?”
“妈,大哥二哥也不理我,家里好没意思哟,你跟冯叔说,让嘉泽来府上住几天,开学我俩一起回省城。”
“本懿,跟妈说实话,喜欢嘉泽是吗?”
妈……你说啥呢。”本懿讨乖地把脑袋埋在大太太的肩上。
“嘉泽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书念得又好,将来准有出息!好吧,明儿个妈就跟冯管家说,让嘉泽陪你去外边散散心,别把我们的宝贝闺女憋闷坏了!”
妈,真好,谢谢妈!”本懿乐得在大太太脸上啄了个吻,蹦蹦哒哒跑了出去。
看着本懿的欢快的背影,大太太摸了摸脸,洋学堂怎么把女孩子教化成这个样子,什么新时代新女性新文化,纯粹是这些个新玩艺把大家闺秀弄成疯丫头了,她摇摇头笑了。
嘉泽来府上第二天,两人骑着一辆洋车子去古寺进香。
早晨,太阳还犹犹豫豫地在雾里朦胧,差不多一个时辰的工夫,它就穿过干净的天空,把炽热弥漫进空灵的山谷,散落在宽阔的河上,寺庙的一面被日光照亮,一面躲着太阳。
极目望去,山门洞开庙宇恢弘,嘉泽拉着本懿拾级而上,登上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晨钟暮鼓堂皇而沉着,悠悠颂经声,蕴藏生命的玄妙。嘉泽和本懿朝拜大殿之上南无人中尊佛,默默许下心愿……
回来的路上,本懿坐在洋车子后座拽拽嘉泽衣边说:“嘉泽哥,你在南无人中尊佛前许的啥愿?”
“许愿不可以讲出来的,否则就不灵验了。”嘉泽以这番话来搪塞她,本懿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嘉泽似乎感应到了本懿的情绪,回头补充一句:“跟你愿望一样的,满意吗?”
本懿高兴得差点从后坐掉下去,嘉泽腿一岔洋车就停住了。“天那,大小姐拜托别再虐待我的心脏,好吗?它快从嗓眼儿蹦出来啦!”
本懿笑了,笑的特开心;嘉泽也笑了,笑得特爽朗。
进入八月下旬,早晚气候清凉了许多,嘉泽和本懿决定开学前去游乌图山。乌图山,名为山实为岭,它广袤矮小像个被夯实的石土堆,稀疏的果树散落在沟里和坟坡上,这时节树上果实还没熟透,口感生硬酸涩,不好食用。嘉泽提议去沟里采摘青枣儿,本懿当然高兴地响应,无论去哪儿,只要有嘉泽就没的说。
嘉泽把洋车靠棵槐树立好转向本懿问:“累不累?”
“你骑车的都不讲累,我坐车的怎能言累?”本懿莞尔一笑。
“那好,我们上山吧。”嘉泽背上挎包往坡上走,本懿跟在后面,没多会儿嘉泽感觉身后忽然静下来,回头看去本懿正在不远处站着,不用问大小姐又生气了,嘉泽有自知之明的,立时折回去拉起她手风趣地说:“对不起,只顾欣赏青枣儿的遗容,却忽略了我身后大小姐的感受……
”嘉泽调侃还没结束,本懿就像烫着似的一下子抽回了手,“不许叫小姐,尤其那个‘大‘’字很难听的,要么重新说吧,把姐字唤(换)成妹。”
“好好好,好吧,从现在开始嘉泽保证以小妹为主,摘枣儿为辅,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不过嘛,说的好像多么无辜,勉强通过吧!”
一背兜的青枣,一上午的收获,弄得嘉泽和本懿挺累挺乏,胃肠叽里咕噜地抗议,他俩坐在坡上歇息,静悄悄的山风,静悄悄的阳光,在他们之间穿梭,眼前是蓝色的天空和稀疏的几枝树影,惬意临时镇压了胃肠的抗议。
突然,一块灰蒙蒙的云从空中摇摆着飘下来,两块,三块,很快连成一片,由灰到深灰再到黑灰,像顶黑乎乎的帐子罩在了他们头上。
嘉泽站起身顺势拽了一把本懿,“快走,要下雨了!”边说边拉着她跑下山坡。
到了路上那道缓坡,来时他们是推着洋车走上去的,为尽快摆脱这不友好的天气,得骑着洋车子溜下去,连人带车一并滚了,人爬起了,轻伤;车倒下了,重伤,前轱辘弯成月牙了,后轱辘不转圈了。嘉泽和本懿拖拖拉拉地回到夏府天已傍黑,疲惫渗透着肢体骨骼,饥饿侵袭一腔内脏,身体绵软轻飘失去了重心,本懿一屁股瘫坐在地,已然顾不上大小姐的矜持,两人的狼狈相令人啼笑。
本懿怀念乌图山之旅,多想再遭遇一次那样子的经历,多想与嘉泽变成两块磁铁自然地相拥,而美好只延伸到手牵手,自己真傻真笨,本懿握着派克金笔,痴想那时那山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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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一声枪响酒杯碎掉了,一声枪响回忆断裂了,小夜曲没了深沉的陶醉,没了舒缓的悠扬,骤然变得空凉遥远。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盘踞在东北的日本关东军,策划由铁道守备队炸毁沈城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嫁祸于中国军队。当晚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北大营,次日侵占沈城,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