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知道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
她认识他才两三年,却熟识得像相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她就会想起他来,他一定知道这种植物的名字。
他从没让她失望过。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状、颜色、特征说出来,在电话那一端的他立刻就会回答,不但说出植物的名字,还告诉她在哪本书里去查对。那些书都是他送的,里面收藏着这个岛上所有芬芳珍奇的植物的资料。
他也常带她和朋友们一起上山下海去看这些植物。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他们到北部一座山上去看红心杜鹃,那是一种只长在悬崖峭壁上、濒临灭绝的高大花树。雨下得好大,阴暗的山林中又湿又滑,向上攀爬时不知要向哪里用力,跌进泥泞中又不知该怎样爬起。不一会儿,她身上就因为出汗和雨水变得又湿又滑。
他一直谈笑自若地在前面带路,随时回过头来指点她观察那些长在岩石下和树根旁的小小植物,还不时弯腰去拨弄一下,看看它们开花了没有。她心里好羡慕,羡慕他能够拥有一个极为美丽与丰盛的世界。
走出丛林,来到山的边缘,雨停了,阳光把对面山上的草木照耀得闪闪发光。在两面峭壁之间,喜欢生长在岩石缝隙间的红心杜鹃正怒放着,高大而又盘曲的树木顶梢开满粉白粉白的花朵。她不禁雀跃欢呼起来,他却在旁边轻声地说:“你要知道,我们也就只剩下这么几棵了。”
她回头看他,忽然间开始明白他一直很少说出的那一面。眼看着一种种珍贵的植物在我们这一代灭绝,他心里承担着的,是怎样的悲愁和寂寞呢。
对这个美丽与丰盛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以后,也必然会爱得太多、担忧得太多吧?他那渊博的学问在这种时刻里似乎不再令她羡慕,反倒让她无限同情起来。
每次与他交谈后,她心里都会觉得比较平和,也比较能够重新珍惜自己。
原来,在这个纷纭杂乱的世间,保有一些不变的感觉和心情是不可能的。岁月在变,环境在变,自己本身也在缓慢地改变,所谓永远、所谓永恒,似乎是非常脆弱的假象。
但是,他是那种能够让你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对一切有信心的朋友。那夜,在山路上与他道别后,她和朋友们缓步走回去时,就是这样在心里感激他的。那夜并没有月亮,周遭却有着一层淡淡的月光,整座山林安静沉寂。风吹过来,似清凉却又带着一丝温热,朋友们轻声地唱起歌来。她想,生命里一些无法触及的东西,应该就藏在这么美丽的夜晚里吧?
这么多年来,对于自己的创作生活,她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好像是在夜雾里摸索。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但是一旦完成.她马上能够确定这里面有多少是她喜欢的,有多少是她不喜欢的。所以,她是一个能够容忍一切而又会在突然间变得爱憎分明的人,日子就这样不断地过下去。
他却可以用短短的几个句子让她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知道这世间其他的人也和她一样,要在长路上跋涉,要在夜雾里摸索,要在变动与不安里寻找自我。路很长,雾很浓,但是,如果肯保有一颗谦卑与洁净的心,一定会在前路上找到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在那里,生命另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尊严与价值。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
同样是一个有着淡淡月光的晚上,他指着山坡下的万家灯火对她说:“你知道《小王子》的作者吗?他是个飞行员,常常飞过沙漠的上空。他曾经描述过在夜里飞过荒寂无人的沙漠之后,忽然看到远远一处城市的灯火时的那种感动,因为有灯火的地方必定有人类,有灯火的地方也必定有关爱……”
她完全相信那种感动,也完全相信,有灯火的地方必定会有愿意原谅她、愿意引导她、愿意接纳她和愿意与她共享一个梦境的朋友。
人生真的不过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光景而已,在这几十年里,还免不了有误解,有争斗,有悲愁病苦和别离,但是,因为有了这些朋友,生命又是怎样一段令人爱恋和感动的岁月啊!在她走过来的这条长路上.在每一个转折口和每一处角落里,在她察觉得到和察觉不到的时刻,都有朋友默默地为她点起一盏灯火。
能够来到这世间,能够与相识或不相识、记得或不记得的朋友们共度这几十年的时光,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所以,她也愿意举起她手中的那盏灯火,在夜雾里,回应那远远的亲切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