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挤过高考的独木桥,阴差阳错,我竟然成了一名教师。对于这件事,我至今也很纳闷。
今天,以监考老师的身份为参加高考的莘莘学子准备考试用具,真是思绪万千,蜂拥而至的种种过往一时无法名状。眼下的“裸考”时代,要求考生在金属探测仪的慧眼中赤膊上阵。校门前,家长簇拥似海,心急如焚。这一幕幕,让我想起了自己那段刻骨铭心的艰难岁月。
那一年,中专考试落榜的我,背起行囊,步行十里山路,坐上了去县城上高中的班车,那是我第二次进城。第一次是中专考试,第二次和第一次的感觉一样,对那座陌生的小城充满了恐惧,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小城多余的一笔。城里人眼中的“乡旁”(方言:乡下人)无论站在那座城的哪里,都是那么刺眼,那么格格不入。离家的孤独、寂寞变本加厉,涌上心头。
我的学校座落在县城西头的一座大山上,听人说这座山叫永清堡。登上此山,整座县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理想信念喷涌而发,难怪人们要把清水县的最高学府建立在此,可见意义深远。偌大的永清堡上,除一所学校外,再无人烟,所以校园很大。要进我们的校园,也很费劲。从山脚到山顶是坑坑洼洼的石头台阶,我上上下下爬过无数次,只记得那里有很多台阶,每一次爬到校门口,都会大口大口地喘气。进入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旧的礼堂,在周围松柏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古朴,庄严。绕过礼堂,走一段台阶便看到老师们的办公室和一个小操场,这里是老师们的办公地,也是学生们周一集会升旗的地方。升旗台之上是我们的教室,从高一到高三,红砖青瓦的教室呈四方队整齐地排列着。教室门口隔墙相望的是广阔无边的大操场,整个山梁上的后塬几乎被操场所占领。沿着教室的西面下一斜坡,便是饭厅和宿舍。
自从进入这个校园,我的生活便由宿舍、教室、饭厅、厕所四个点组成。我们的宿舍外观很漂亮,在我眼里,宿舍门就像江南园林中的青石小拱门,玲珑、典雅,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如果有竹子的掩映会更有味道。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宿舍里,却乌烟瘴气、拥挤不堪。我们一级的女生住最后一间宿舍,黑咕隆咚的一间房子里,上下通铺顺着墙摆放着。二十几人的行李,生活用品挤满了芝麻大小的一坨地。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聚。我抢在了睡在上铺的倩旁边,她温柔、善良、大方,后来我们成了好姐妹。
作为一名住校生,首先便是解决吃的问题。学校要求住校生将粮食交到面粉厂,换取面票,然后在学校饭厅打饭。我拿着换取的票,走进大灶,看着灶房里几位厨师穿着泥靴子,手拿铁锹,站在灶台上,用力地搅动大锅里的饭。搅了一会儿,拿瓢盛到水桶里,又倒进塑料大盆里,待我们将缸子和面票递给他们时,他们会按面票打饭,二两盛半瓢,四两盛一瓢。端着无色无味的二两面,我咕咕叫的肚子已饱了一半。吃饭时,宿舍院子里热闹极了,舍友们端着各自的饭缸子,三个一伙,五个一群,面对面吃起来。说笑声,吵闹声,声声入耳。偶尔会听到舍友尖叫道,老鼠屎、旱虫。我们会投去同情的目光,或凑上去看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其实自己的缸子里也时常会发生同样的情况,为了不影响大伙儿吃饭的兴致,没吱声罢了。我们一年四季吃着同样的饭,中午二寸长的面条,看不到一片菜叶,更不用说一滴油了。晚饭,很少有拌汤,多数情况下是洋芋烩菜。我在家里时,只吃炒的洋芋丝,一看到洋芋烩菜扭头就走。可在学校,洋芋烩菜成了我最奢侈的梦想,梦里都想吃一碗,但太贵,舍不得四毛钱。想一想,还是算了,吃馒头喝白开水也不错。学校也有一个小灶,听说早上是扁食,中午臊子面,晚上是其他菜,反正不是洋芋烩菜。我每天都经过那个小灶门口,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垂涎三尺,流出来的口水,在嘴里迂回旋转,又倒咽了回去。小灶那儿出出进进的基本都是干部子女,老板或暴发户子女,或富二代之类的,像我这样的农民子女,只能手捏四毛钱,望梅止渴。
学校的环境熟悉了,我们便开始在宿舍自己做饭,但这是学校坚决制止的事。为了填饱肚子,我们甘冒风险,准备好了做饭用具,煤油炉子、面粉、胡麻油,随时偷着去做。星期天,我们结伴下山,每人提一个煤油瓶,买一斤煤油,半斤葱,一斤西红柿上山。中午放学,我们二十几人一窝蜂涌进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宿舍空间,开始与时间赛跑。如果谁的动作落后,会被校警逮住,没收炉子,所以必须得快。舀一瓢水,洗一个西红柿,一根葱,案板上“哐哐”一剁,划一根火柴,绕着煤油炉捻子一圈,火苗四窜,架起钢筋锅,倒一坨胡麻油,待油热之后,放入葱、西红柿和食盐,二十几口锅里几乎同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香气弥漫整个宿舍。锅里倒入水之后,开始和面,筷子两搅,手来回几揉,一个光滑、完美的面团便绽放在我们的指尖。水开了,我们屁股对屁股,肩膀挤肩膀的削面大战激烈上演。在刀光的闪动中,只见面片“嗖嗖”飞流直下。等面片熟透了,熄火,这一系列程序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盛一碗刀削面,站在院子里,很有成就感地彼此嬉闹、取笑、吃饭。有时,你一口,我一口交换着吃,其乐无穷。那时的快速训练成就了我现在的高超刀工,我真的很感谢那段艰难的时光。
偷着做饭乐在其中,但最担心的是,饭做到一半,校警突然闯进来,那就惨了。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准备削面,有人跑进来说,校警朝我们宿舍这边走来。我们像打乱仗一样,只听得“叮叮当当”,瞬间静无声息。火熄了,炉子也藏得不见踪影。其中有一名舍友没来得及熄火,炉子连同锅一起装到纸箱子里。校警走了进来,绕着床转了一圈说,谁在做饭?我们异口同声说,没人做。校警无奈地摇摇头走了,现在想起来,那校警挺好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我们折腾,宿舍里那么浓的煤油味,除非他的鼻子有问题。他一走,我们赶紧打开纸箱子,点燃火,继续做饭。那位舍友很庆幸,她的水最先开了,也没引起火灾,我们紧张的心情在“哈哈”大笑中消失。煤油炉子做饭,我们住校生觉得很快乐,但城里的学生一脸的嫌弃,嫌弃我们一身的煤油味。
“高处不胜寒”,座落在永清堡之上的学校,冬天异常的寒冷。教室里五六十个人,就是五六十个火炉,再加之一个煤炉子,不怎么冷。可宿舍里就不同了,二十几个人,一个煤炉子,死烟冒,没温度,下雪天就像一块冰窖。学校给宿舍一周分发一次煤,一般坚持不到周末,只能省着用,炉膛里有一点火星在,也是一种驱寒的心理寄托。每天下晚自习之后,学校十点半准时熄灯,于是我们每个人便做了一个小灯盏。找一个小瓶子,用小刀在瓶盖上撬一个小孔,拿牙膏瓶的铁皮卷一个和小孔一样大小的空心圆棒,内穿一根棉花拧成的细绳子作为灯芯。最后把铁皮圆棒插入瓶盖小孔,在瓶子里倒入一半煤油,盖上瓶盖,一个可爱、实用的小灯盏就做成了。小灯盏是我们的必需品,等宿舍熄灯了,上下铺的二十几盏灯会亮起来,把黑咕隆咚的破旧房子照得亮如白昼。舍友们则安静地爬在被窝里看书,勤奋好学的几位舍友通常看到半夜一两点,早晨四点多醒来,接着看。她们坚强的毅力,拼搏的精神真令人佩服和感动。我常常被她们划火柴的声音,翻书的声音和一闪一闪的灯光所惊醒,可我的眼皮挣扎一番后,翻一个身,又呼呼睡去。睡在我右边的倩就是这样的学霸,睡在我左边的华,和我一样,吃不饱,睡不醒,学不好。入冬以来,我和倩搬到下铺,正好在华的旁边,我们三人同在文科班。华长得很漂亮,双眼皮,大眼睛,皮肤像刚出水的白萝卜,水灵灵,白嫩嫩的,黄褐色的马尾巴,胜过城里人的洋气。她是我们这些“乡旁”中的佼佼者,性格活泼,爽朗不羁,人缘很好。我和倩在一起,是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和华在一起,很愉悦、开心,她们俩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下雪的夜晚,冻得缩头缩脑的我们,第一任务是上床,用自己仅存的一点体温暖一暖冰似铁的被窝。那时,对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有了深刻的体会和理解。我旁边的华睡姿极为不佳,她最喜欢将自己冻得发疼的双脚伸到我的被窝里,让我给她暖。有时候,我们俩挤在一个被窝里,觉得很暖和,就那样挤着、挤着睡着了,倩不知何时才睡,我们两个懒汉全然不知。一张床,一个被窝,窝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我的高中生活就是这样的艰苦和无味。然而上天对我的考验不止这些,高二那年,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头上像戴了紧箍咒似的,有一种被人上螺丝钉的感觉,上课时晕晕乎乎,根本无法学习。每一周,我都要回家一次,带几大包中药返校。这种被病魔逼得快要命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上大学之后,最严重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处于失忆状态,将老师上过的课,自己做过的事,一转眼忘得一干二净。学习落后,面对别人的鄙视,自己只能做个偷着哭泣的丑小鸭。我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学业绝对不能放弃,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我虽然曾经盛放过自己的美丽,但瞬间跌落云端的落差,只能凭借自己内心的强大来克服。我是一个不愿将自己的痛苦挂在嘴边的人,自己的处境即使让全世界都知道,老师也不会因此而关注我,同学也帮不了我,就因自己是个不争气的“乡旁”。所有的痛,所有的泪被深深埋在心底,在学校里,我依然是一只健康、乐观的丑小鸭,面对挫折、嘲讽、鄙视,我心宽广如海,始终相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接受新事物,新环境的迟钝,是我最大的弱点。如果高一时能很快适应环境,进入良好的学习状态,也许我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天地,也许我的梦想会实现,成为一名企业白领。如果在我困惑无助时,有老师能关注我,开导我,也许我的人生会更辽阔,我时常这样想。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成为过往。有缺陷的过往,炼就我的一颗忍耐心、宽容心、平静心和一颗永远盛满阳光的心。让我懂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每当我站在讲台上,面对一张张纯净的脸,我心中一直在想着那些话:人的一生唯独不能选择的是自己的出身,所以人的出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生命,生命是平等的。面对生命,我要平等对待,不管他的父母是谁。对留守儿童,贫困学生,特殊家庭的学生尤其要给予特殊的关爱,让他们在老师、同学的关爱中健康成长,努力学习。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度过难关,鲜花朵朵。
整整二十年,社会在变,时代在变,人心在变,我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没变的,是深藏在心中的那段刻骨铭心的葱茏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