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他们老无所依
学校的保安很多,大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们.他们往往要值夜班,往往要被年轻的领导呵斥,责备;往往要接受学生家长们不易看见的轻视;往往在食堂里打上几个白面馒头就赶紧回保卫室吃,他们不想别人难受也不想自己难受......
教师公寓与男生公寓之间有一道长长的铁栅栏,男一号楼和二号楼之间有道铁栅门,大白天门是不开的,只在拂晓和晚上老师们要抄近路去教室和公寓时才会开.门边立着一座板房.
拂晓,我每次经过铁栅门时都能看见一个保安老头轻轻靠着板壁,头安详的仰着,每每碰到冻了一夜的能黏住毛发的冰碴,都是一个机灵坐直,继而又缓缓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
他比我累啊!
晚自习下了之后,回公寓时看见的又是另一个保安.他有个儿子住在男二号公寓里,也不晓得是几年级.
一次,我想早点回家,经过那一片时,隐隐觉得楼底阴暗处有人在谈话.等我走近时,突然跑出一名少年,嘴里嘟囔了一句,"就这样吧!"匆匆忙忙,差点把我撞倒.我回头看,那少年已经跑进了二号楼.再看阴暗处,这次看清了,是那个保安,他见我看他,居然慌忙摘下帽子挡在脸前,另一只手使劲挠着脑勺.
昨晚天特冷,我围紧衣领,两手钻进兜里,小跑着往回赶.板房的灯依旧早早亮着,那个保安正打开玻璃窗,向二号楼望着,嘴角隐隐有些笑意.经过门时,一阵轻快地音乐传入我的耳朵,我屏住呼吸,放慢脚步,仔细分辨着.居然是生日歌!我瞥见板房桌上放着一只那种生日蛋糕上插着能点蜡烛能唱生日歌的设备,此刻它正舒展身体,用力唱着,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
直到走过铁栅门,到了自家单元楼前,我才回过神来.回头看看,他仍然呆呆站着,望着.我突然恋恋不舍.
今天是他的生日吗?是他儿子送给他一个蛋糕并且同他听着,唱着生日歌吃完甜美可口的蛋糕吗?还是有学生过完生日,把那个设备扔了,又被他捡回来的呢?他的儿子待他好吗?他以他为荣吗?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他的父亲呢?他为什么不期望别人知道他是他的儿子呢?
一直想着,又想到了我的父亲,他这几天腰又着凉又开始疼了,一疼就得歪着身子,早上去教室时,我说,爸,我扶你走吧!他犹豫着,我便没等他回答就搀着他走,走了一段,路上学生多了,他把胳膊抽出来让我先走,我不解,执意要扶,他拉长了脸,唬道,快点跑吧!不然又要迟到!他额头还冒着汗.
他催促着,让我快走快走.我居然真得走了!
在前面,相熟的同学同我热烈的聊着,我心不在焉,老回头看,父亲走在后面,分明捂着腰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看见我回头,还挥手让我快走快走.我竟然就那么走了!
父亲,你为什么害怕别人看到我搀你走啊!他们若是知道我有你这样一位伟岸的父亲,他们只会羡慕.只会赞叹,他们会恨不得取代我的位置来搀扶你,搀扶一直操劳为我,哥哥,母亲及叔叔姑姑们的老去的人儿,你又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父亲十六岁便已当家,爷爷的早早逝去让一家子的重担全部压在身为长子的父亲肩上.父亲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只有一个五妹患白血病殇去,若是现在还活着,当是我的大姑.
父亲十七岁就被分配在方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教着一伙同他年龄相同甚至更大的学生,受着贫困的折磨,他把弟弟妹妹都带到方山,一大家子人只能买最便宜的菜.父亲曾对着豆腐感慨,现在你们多好啊!以前那个时候豆腐太贵了,一个月都吃不上一次,买了豆腐就有几天得饿着,工资微薄.但父亲最终打发弟弟妹妹成人成才.二弟去了北京,在水利部门做事;三弟在方山县二中教书,四弟六妹去了离石,一个开药铺,一个做会计,大家都成了家.
时光荏苒,父亲已经年近六十,哥哥也已成家,有了一个儿子,父亲常常拿着手机和母亲说话,母亲常常会把他们的乖孙儿抱在电话机前,小孩子咿咿呀呀,父亲开怀大笑,常常逗着:"乖孙子,叫爷爷!......"
我在一旁看着,常感心酸.
去年冬天父亲的腰也疼得厉害,不能坐不能躺,父亲想洗脚,我倒好热水,试好温度,帮他脱掉袜子,轻轻把他的脚按进水里,他一度有些畏缩,脚老往回缩,我不容置疑的捉住他的脚,把水轻轻泼上,这是一双走过多少里路的脚啊!父亲的脚,已同他的面庞一般布满皱纹,再过几年,我还能不能再辨认过来呢?
洗完了,他脸上的红润还未褪去,急急忙忙拿出手机,给睡下的母亲打电话,说,儿子今天给我洗脚啦!呵呵......他得意地朝母亲炫耀,听见电话那头母亲羡慕的声音,我端起水盆走向卫生间,刚转过身,泪水便抑制不住的流下来.
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史书,记录着家庭社会的变迁,这个世界,是老人们传给年轻人,待年轻人老了之后,继续传给下一代年轻人......每一代老人,念着的,想着的,总是年轻人;而年轻人想着的,念着的,却少有扶着他们从蹒跚学步到成熟稳重的老人们.
社会的脊柱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们,老人们算是这脊柱末端几节衰老即将脱落的尾骨,他们,似乎只是有被遗忘的命运.但,若无他们,这个社会能坦然的立足于这片土地上吗?
假如有一天他们老无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