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遗梦
一、归来
故乡于我是一枚萎了色的青果,尚未鲜艳,就已凋敝在时光的纹理中。素笔的天桥,一枚枚雪花无声飘落,偶有一两粒行人裹衣而行,桥下是冒着白烟的蒸汽式火车。这样的长镜,足可以从遥远的记忆之海的水面上无声推近。就像塞尚的画,完成一幅静物需要一百次,绘制一幅肖像需摆一百五十个姿势,所谓的作品只不过是对绘画的尝试和接近,并没鲜明的主题和目的。所以没谁是记忆的天才,蒙太奇的剪辑只是下意识不自觉的复制细化,避免影像丢失而已。
人是悲凉的,只是孤独的一瞬,与时间的厚重相比,甚至是轻逸的,而依附的车站,却由无数个寓言组成。体内的风只游走在自己的腔内,所有的繁文缛节都没太大的意义,于诸多喧嚣和形式上的热情,我是保守、孤立和隔膜的,并不适应毫无界限的热络和自我浅薄的存在。始终认为“尊重”一词的优越,是对人、事、物,甚至一座城池,一个国家最大的褒奖,一旦打破,丑陋便会衍生。故于许多人许多事人许多物只是了望,或潜意识的精神靠近,而非接纳。
我是一个薄情之人,36年后才回至这个阔别多年的小城。爷爷洁白的墓碑安放在一个宽阔的墓园中,外公外婆的坟茔也掩映在一片油绿的玉米地里。我的记忆里他们始终是老人,从没年轻过,如温煦的暮阳,柔软过我的童年,即便现在活着也有一百多岁了。我在此生活了四年,四年间爷爷没给过我一句重话,外公也会在寒冷的冬日,把冰凉的棉袄放在他被窝里焐热,再给我穿上。这样的细节我复习过多遍,他们的爱始终保持着优美的距离,从未凛冽。我感谢这样的清澈和没复杂性,让我懂得尊人、自尊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是心灵完整和谐以及超越血脉姻亲,伦理道德的最高境界。
二、小站
这是个遗有俄罗斯风格的小城,自己并没多少可以收支的历史,不像我现居的古城,三四千年的积淀,抹都抹不掉。中东铁路从此穿过,沿途的车站都是俄国人建的,红砖几何图案,木质三角屋顶,厚实的墙壁,极具异域气质,一望便知是舶来品。我的故乡,也因此成了我们国家最早有铁路的城市之一。条约是李鸿章1896年签的,那时光绪还活着,沙俄百般纠缠,先要借地修路,后攫取路权,终于在彼得堡达到目的,签下《中俄密约》。清廷懦弱,惧倭怕俄,左顾右盼,选择依附,借此牵彼,主权屡屡丢失。人家威逼利诱,要开矿要办厂要修路,你是块肥肉,又无法保全自己,只得在黑纸白字上签了又签,所以这条路权一直在俄、日两国手中辗转,1952年才归于自己。
我到达时,已是暮合时分,一切趋于宁静,夕阳把这个小站涂了层明亮安详的釉色。多少年了,依然没变。我拍了照,朋友说,像花样年华的背景。
历史是无言的,已淹没于时间的沟渠,并不讲太多的良心,没谁会真心认错,无非是群弱肉强食的动物大战,并挂上冠冕的招牌,没准是认为在帮你。教养只是部分人的专利,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当你够不着时,人家就轻视你,要求你,欺凌你,甚至分割你,强者的游戏而已。每个平静的谈判桌下都会是不平静的,哀嚎撕扯愤懑,无休止的伤害和副作用,每个条款里也都写满了利益,而不是友谊。那些高调的词语,只是自身饱和后或太弱小时的表达。你不得不承认,人性是恶的,生来就要吃要喝要掠夺要保存自己,“教养”是“教”出来的,"修养"是"修"来的,都是后天的产物,学习而已。亦曹老夫子说的“锻炼”,锻炼方能通灵,有知有识。
俄国人在此修路,家属人员自然顺理成章地带了过来,由此派生出教堂、学校、住宅,楼堂馆所诸多机构。喇嘛台即那时的产物,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主要供沙俄铁路职工礼拜之用。文革时尖顶被削,现接上,并重新刷了红漆。铁中是他们当时的子弟学校,年少时我曾在里面溜过冰,故对这些建筑一点都不陌生。我的大姑妈就住在这样的红房子中,里面阴如城堡,墙壁厚达八十公分,窗台可以躺下一人,相当于现在南方推出去的大飘窗,地板也厚如枕木。整个房屋冬暖夏凉,坚如壁垒,俄国人从不马虎,敷衍自己。
三、张奶奶
张奶奶是我大姑妈的邻居,同住老毛子房。今年94岁,小脚,三寸金莲,还活着。年轻时就干净漂亮,头发溜光,行事做派有大家之仪。现今我大姑妈已逝,她也从那搬了出来,住在这个小城所谓的“天安门“地段,和我的小姑妈楼上楼下。身体依旧硬朗,瘦削轻盈,并不老态,每日傍晚在楼下纳凉,故我常见。她面色白皙,俨然一片月光,望第一眼时便觉极美。她爱美,性情舒展,随和,不拘泥,没陈腐旧套,喜欢看《全程热恋》,偶尔也摆摆pose,拍拍照:有披俄罗斯羊毛彩色提花披肩的;有戴墨镜、棒球帽的;也有穿运动服、风衣的。相当摩登,均可上时尚杂志封面。平日里极可爱,老幼皆喜欢她,上下楼均有人搀扶,国宝级人物,被邻里誉为“伊丽莎白”——高贵的女王。
我稀奇她的小脚,觉其珍贵,是最后的遗存,总想看看摸摸。小脚文化系我国独特遥远的一瞥,属畸形文化,美丑至今尚有争论,但毕竟真实存在过。放足,乃女人走出家门,展现自我,独立于世的开始,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故去瓦解以及价值观的再造。只可惜奶奶生早了,不得不受此的痛楚。
我说奶奶您是活历史,咱俩得合个影。奶奶连说,这咋说的,我也没收拾,鞋也没换。说着忙扬手招呼她女儿道,快!麻溜的,到楼上取我的小帽来。那天和奶奶照了许多相,她的小帽换了一顶又一顶,有淡粉的,也有大红的。后来奶奶又带信给我,说没照好,得重新照。就这样我去了她家。她独居,养了一缸的金鱼,那些小鱼很自在,快活地游在水里。奶奶叼着香烟,细细的,翘腿坐于床沿,打火点烟的姿势熟练而优美,还换了一双黑缎红花的尖头小鞋。我说奶奶比比脚,说完自己倒不知该抬哪只。奶奶道,来!这样。马上伸出一只和我配成一对,动作灵巧,思维相当敏捷。我们照了不少,奶奶一会站着,一会坐着,还管她女儿要墨镜。我说奶奶休息下,她说没事,不累,这和玩一样。
奶奶的女儿孝顺,日夜在此守候着,顾不得自己的家,也是奔七的人了。伺候得干净,小袜漂白,言语态度亦好,经常带她去公园散心,故奶奶很幸福。我是一个对历史比较感兴趣的人,总想问这问那,只可惜时间太短,无法和奶奶更多交流。我说奶奶日本人和俄国人您都见过吗?她说见过。我说哪个狠些,奶奶说俄国人坏,高鼻子,深眼睛,人高马大的。马蹄子搭在窗台上,老吓人了,还祸害大姑娘。以奶奶的年龄推算,她见到的有可能是1945年的苏联红军,虽是盟军,却军纪败坏,这点毛也说过。我自己的爷爷给苏联人做过事,会说俄语,小时教过我些简单的词语,比如火柴类,数字现在依然记得。爷爷说家里也曾来过兵,他让我奶奶抹上锅底灰,躲至另外一个房间,他拿着斧头站在门口守了一夜,幸好那些老毛子兵只是在隔壁房间吃肉喝酒,闹了一夜就走了。少时,爷爷给我讲过不少有关日本人俄国人的事情,也包括解放战争的真实片段。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也就烟消了。
我走时,奶奶把我送至门口,问我说啥时再回来,我说得几年。奶奶说那咱俩得拉拉手,不知我还在不在了。我说,奶奶,可以视频的,您老得等着我,您活着,世界才美好!
真正走的那天,是黄昏,落日还没褪尽,奶奶已坐于楼下,穿了件红色的上衣,美丽极了。她起身和我们握手道别,然后踮着小脚,一崴一崴地轻跑至车前,不停地挥着手,喊再见。当我掏出平板,想记录下这幕时,车子已然离去。玻璃后是奶奶渐行渐远的笑脸和摇动的手臂,历史、时间,这个小城和奶奶一起定格于此,我知道异常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