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染红了山菊花
(一)
阳历十月的大墩梁,野菊花已张开了花瓣,红的、粉的、蓝的……漫山遍野。空旷的天空如果没有几朵棉花似的浮云点缀,人们无异会相信天空本就是蓝色的。
野花奇香,招来无数的蜂,闲云逸致,碰上游闲的风。如果不是这场战争,这里静得或许有点寂寞。山涧清泉汩汩涌出,化成一缕小溪,宛如一条在水草间游动的蛇,这就是源于华家岭北麓,自南向北流经会宁、在靖远注入黄河的祖厉河。半山平地上有几处人家,几十间草房子依北向南晒着暖阳。草房的前方是一片空地,有一盘石磨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还有面粉的痕迹,磨台周围还有新鲜的驴粪,不远处有一堆小孩子刚捏好的泥人、泥马……显然,主人连同村里的鸟儿一同飞走了。担架上的罗南辉双手举着望远镜,马营、通渭党、家岘近在眼前……
罗南辉这位从成都水烟铺走出的刨烟工,曾和他的战友一起成功策反了川军江防第二十八军第七、第二混成旅,在红军中有“兵运王”的美誉。此后,蹲过牢房,当过锄奸队长,干过游击队司令,一路走来,大浪淘沙,泥沙俱下难掩其光,长征时他已成为红四方面军三十三军军长。长征中与红一方面军红五军团改编为红五军,任副军长,与军长董振堂一起南下时(随张国焘)做先锋,北上时任后卫,成功分享了红五军团“铁流后卫”的光辉业绩,为中国革命立下了赫赫战功,此年他才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应该是一名贤惠妻子的丈夫;几个玩皮孩子的父亲;二老双亲的孝顺儿子。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或许他也就是一名普通的养家糊口的刨烟工,但也少不了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关于这些人生中本应该有的职务与乐趣都与他擦肩而过。
十月二十二日,国民党西北“剿匪”副司令(司令:张学良)兼第三军军长王均,还有第三十七军军长毛炳文,加上远在陕西凤翔的胡宗南齐集静宁通渭会宁定西西南兰公路一线。其数量难以统计,事后估计是九倍于我军,显然这是一场老虎与羊的战争。文/会宁南渡
(二)
十月二十一日清晨,秋风扫过的的华家岭梁似乎有点害羞,如烟如纱的薄雾在山涧低垂,被一群小山包簇拥着的山梁宛如一具停止了呼吸的女人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几天的喧嚣似乎就是为了渲染这一刻的宁静,就像窒息的生命,不呼吸不等于他们已经死亡。此时,王均部的两个团已经偷偷地钻进了马家营子红五军三十七团的阵地,刚刚收起尾巴的国军准备喘口气继续前进,好赶在薄雾散尽时占领前面的制高点。突然,手榴弹、机枪、步枪的响声便在头顶周围炸响,这响声太唐突,太猛烈,以至于子弹已经钻进了身体,还没能搞清楚它来自于何方。接着便是一阵大刀片子撞击的声音,头颅滚动的声音,血液喷洒的声音。半个小时后,响声便渐渐地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你永远不会想象到一场热兵器与冷兵器混合使用的战争是何等的尴尬与残忍。战争的残酷性是两群互不相识的生命在一个没有约定的时刻偶然的撞在了一起。双方还没有顾得上讨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一群人就把另一群人的头颅用大刀片子切菜般地切了下来。其他人都吓坏了,急忙撤出了战斗,丢下了一百多具同伴的尸体……
薄雾已经散尽,风中摇曳的野菊花已染成了红色。尸体和泥土混合着一起沉积在了地下,红五军三十七团打扫了战场。将国军送来的弹药如数收下后,便又进入到了守株待兔的状态。这场伏击战大约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没有人顾得上统计或者记录当时的场面,所以数字都不是很精确,但事实的确如此。
十月二十二日的一天充分证明了,这一次三十七团待到的决不是兔子,而是一只十分凶残的老虎。对于这一点,猎人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森林里不仅仅生活着兔子。有经验的猎人是能够判断出老虎出没的路线与时刻的。只是他无法估计到,这是一只因饥饿而觅食的老虎,还是吃饱了串门的老虎。饥饿的老虎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对手决一死战的,王均偏偏是一只饥饿的老虎。
王均毕业于云南讲武堂,同期毕业的还有红军总司令朱德。隶属滇军,称不上是国民党的嫡系,然而此人参加过蔡锷的护国战争,从班长干到了团长;到过湖北,参加过北伐战争,因战功卓著,从团长干到了师长。四.一二的时候投靠了蒋介石,积极配合蒋公剿共。参加了第一、二、三次对中央苏区的围剿,不知是有意还是狡猾?他始终是踏着红军的影子前进,直到五次围剿结束,王均的第八师把红军当作神话还在传说。师长张珲赞、潭道源被活捉,师长胡祖钰等被击毙,唯独他全身而退,可见这是一只很有城府的老虎。
一九三五年六月,王均的第三军被蒋介石调到甘谷、天水一带堵截北上的中央红军。这一次也许是堵截不力,还是用兵无方,让彭毛中央红军大踏步地走出了甘肃,顺便还在通渭榜罗镇开了个小会,制定了一项重大决策,红军北上的战略是英明的!同时电令准备南下二过草地的红四方面军悬崖勒马挥师北上。然后才进入陕西,完成了与陕北红军的胜利会师。种种迹象在说明着,王均与红军态度有点暖味,似乎有暗渡陈仓之嫌,以至于让毛泽东十分感激王均的消极围堵,亲笔书写策反王均书信一封,热烈期待他弃暗投明,告诉他: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的终极目标。同时,座镇南京的蒋介石却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娘希匹、王均光吃食,不下蛋。如果不是鞭长莫及,王均的十个脑袋都变成气球飞上了天。此后他一直龟缩在天水武山一带。
三六年八月,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红二、四方面北上进入甘肃南部,蒋介石命令他带罪立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红二、四方面围堵在西兰公路以南,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其后果是难以想象的。可见他是一只想急于填饱肚子的老虎!
华家岭战役时,王均也就倾其全力,本人坐飞机亲临前线督战,给红五军以致命的打击。命运就是天数,冥冥之中已将你的归宿定格在这里。十一月八日王均又一次亲临前线视察,大墩梁的销烟已经散尽,红五军副军长罗南辉长眠于此。片刻后,回望大墩梁的王均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座机连同他本人折戟于通渭马家营西浪石滩。
斯人已去,孰赢孰败,孰荣孰辱只能留与后人评说了…...文/会宁南渡
(三)
站在华家岭梁上看日落,你会觉得太阳下面就是大海。太阳跌落时,云海下面的山不停地涌动,天的尽头是一根黑褐色的波浪线,线的下头是绵延的山,未能托住跳动的夕阳,将一半隐没在了山的肌肤,剩下的一半就像初七、八的月亮,云在周围游荡。没了炙热,只把清晖洒到对面的山上,照亮了蜿蜒于梁上的西兰大道。
同治十一年,清末名臣左宗棠坐镇陕甘,用匹夫(至少当初这么认为)的眼光开辟了一条具有战略意义的交通大道,将西北两个重镇西安、兰州紧紧地串在了张骞开通的丝绸之路上。在中国的公路史上他是杰出的开拓者,不知为什么?事后也没能够进入中国首富的行列,也未能登上胡润富豪榜这一标志着世界级富豪的榜单。只是被历史轻描淡写的记了一笔。同治十一年,陕甘总督左宗棠征集陕甘民夫二万余人修筑了一条东起西安、‘西讫兰州的一条大道,并沿途还栽种了二十六万株杨柳……
今天,在大西北,杨柳已不再是一种稀世的树种。在汉唐之际,杨柳决非一种普通的树种,西出阳关的人总要在长安灞桥折柳相送,意思是西去的路上再也不会见到这样清翠欲滴的杨柳了,有唐诗为证:“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自左氏之后,杨柳不仅是长安灞桥边上独有的风景。百年以后,人们面对几人合抱的杨柳,还能如数家珍地述说左公柳的往事。华家岭不再寂寞,大西北不再荒凉,它也成了军事家圈点的必争之地。民国二十五年,一场近百年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就在西兰大道上展开。
暮色加浓,阵阵的焦糊味儿被路过的秋风携带着送进了附近的山洞,大人不停地舔着嘴皮,孩子们偶尔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地呼号,其余的便被一只只慈祥的大手硬生生的封在了嘴里,婴儿不知好呆,试图挣扎着连同一口气也被封在了嘴里。清末同治年间的那场内乱,回民对汉民的血腥屠杀被一代一代的老人演绎成了故事,不停地在民间流传,所以陇中一带跑土匪的习俗便长久地保留了下来。每一个村子的高山顶上都要构筑一个足以容纳几百人的大堡子,听到土匪要来时都会钻入这个大堡子以求自保。这一次太突然,当董正堂罗南辉率领四千湖湘子弟川巴儿郎来到华家岭时,他们没有来得及钻进堡子。只能钻到早年挖的,或者雨水冲开的山洞里。
大墩梁上的堡子便成了红五军的临时指挥所。当一切布置就停当后,罗南辉还是有点不踏实,他让警卫员抬着,顺着北坡的小道爬上了华家岭的主峰。公路两侧一字的公事已修筑就绪,梁上因烧烤麦穗子腾起的青烟已经散尽,战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工事里,脸上炮火的销烟与满脸的污渍被汗水冲开了道道沟渠,还是掩饰不了一脸的稚气,他们大多二十岁左右,小的十二、三岁。看到军长到来,一个个爬起来行一个正规的军礼,以表达他们对老领导的敬意。罗南辉望着这些跟着自己同甘苦、共命运,累不跨、打不倒的红军战潦倒到如此境地,不禁潸然泪下。急忙背过了头,他不能让下属看见他也有一幅菩萨般的心肠。此时,他真的无心欣赏华家岭的日落,但抬头的瞬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绵延千里的华家岭鸟瞰着千里群山似万顷波涛,所有的山峰朝圣般三叩九拜涌向这里。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把一钩新月孤独地扔在了天际,其实它早已在它该在地方,万物都在脚下、生命都在脚下,一挥手世界都在怀中,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以生命为代价。
罗南辉边看边思考着,白天的小胜只是战前的预演,更加残酷的战斗还在明天(十月二十二日)。
是时,毛炳文三十七军第八师史旅长率四四团及一四零团(归李英二十四师)主力,向宁远堡、李家河、牛英大山一带运动。第八师四五团协同李英师向华家岭攻击前进,四三团为预备队跟进。该师曾旅长率所部二十四旅(缺四六团及四八团两营),由白骨岔向宁远镇截击。二十四师七十旅(缺一四零团附一四四团)由上,下涧滩沿定、通公路向华家岭正面前进,重点攻击右翼。一四三团为预备队,经马营、定西间之旧驿道进至华家岭西角地区从左翼袭来。王钧第三军第七师由通渭马家营集结向北直扑华岭而来。目的以聚歼华家岭、大东梁、宁远堡、红土窑一带的红五军和驻守红土窑的红四军一部。
这一军事部署由西北剿共司令朱绍良定夺后,已于十月十八日下达到各师。各师、团务于二十二早晨五时到达战斗位置。文/会宁南渡
(四)
十月二十二日,中共和民国共同书写着炎黄民族的历史,所以,注定是一个不凡的日子。
距西吉县二十里(民国时属静宁)的芦河岸边,秦长城由此东折,出现于秦昭王时的边城古镇将台堡已走过了二千多年的风雨历程,五千年的文化已经消没了匈奴的强悍与霸气,古镇几乎被现实所遗忘,如果不是风霜雪雨侵饰殆尽的痕迹……。
这一日,将台堡彩旗飘扬、逻鼓喧天,几双双巨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上万名红军战士连同附近的群众泣泪纵横相拥在了一起,芦河承载了他们相逢时的热泪。至此,中国工农红军完成了三大主力的最后会师。
有关这一天的盛况,中共无暇或者无机会加以真实的报道。十月二十三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以官方的口吻及时地报道了这一千载难逢的盛况。“昨日,从四川北上的‘朱徐萧贺’诸匪攻克通渭、会宁、马营、华家岭、界石铺、太平店一带,切断西(宁)兰(州)公路,与彭毛完成了会合。”这是文中的主要信息,当然还有在两年多的剿匪中取得的辉煌成就。同时还客观地道出了会师后的朱毛红军将对国军形成的巨大威胁。
同一日,红五军的四千将士以生命之躯在西兰大道上筑起了一座血肉长城。为红军三大主力的顺利会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的真理被红五军演绎了现实版的至理名言。
凌晨五时,毛炳文三十七军七个团的兵力从西兰大道两翼,按照西北剿共司令朱绍良的指令按时到达了红五军的伏击圈。然而这口肉太大,善打阻击的“铁流后卫”红五军没有能力一口吞下,只好细爵慢咽。到中午时分,红五军凭借地利上的优势居高临下打退了敌人的五次集团冲锋,此时王均一部也进入到了战斗的序列,和毛炳文三十七军对华家岭梁上的红五军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战役的演变对红五军极为不利。罗南辉凭借一个卓越指挥员的嗅觉,及其捕捉到华家岭梁上弥漫而来的阵阵煞气。将分散在西兰大道上的三十七团、四十三团、四十五团及时收拢,撤退到华家岭北麓的一座小山包上一一一大墩梁。
下午,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更为残酷的阻击战一一一大墩梁阻击战……文/会宁南渡
(五)
午前十一时,大墩梁帽儿顶南麓,人头随着坡道滚动潮水一般涌来,似乎钱塘潮后浪推着前浪。像这样的场面罗南辉经过了不少,但这一次似乎更为严重一些,对手好像下了必胜的决心,想把这些从鄂豫皖大巴山走出的勇士们永远地滞留在这黄土覆盖的大墩梁上,战况已朝着于己不利的方面迅速发展。然而胶着状态的战争,一方很难抽出身来远走高飞。他一面命令战士严阵以待,一面告诫部下节约为数不多的子弹,等敌人靠近以后用肉搏的方式给对方以致命的打击。当然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是战争中最原始最残忍的决斗方式。只有在冷兵器时代才惯常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