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风号
一、
在黑暗的台风之夜,听到了传说中的精灵从海上呼唤着自己名字时,阿龙毛骨悚然了。他更恨起衔着烟斗、故作镇静的养父。
养父老龙头在桃花岛一带渔民嘴里,也算是个半人半怪式的人物。在几十年的撑船生涯里,几次翻船几次死里逃生,一次还落进“台风眼”里,其他的人都失踪,只有养父独自生还。养父嘴里老衔着把大烟斗,有时躺在床上睡着了还紧紧地咬着。有人说养父的眼睛能看穿海底,那年大家满海洋地寻找冷水黄鱼时,养父率领公社船队找到了一个大黄鱼的越冬场。一网下去就是三十多万斤,鱼多得把网都顶出水面。养父也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领导接见,记者采访,荣耀、热闹了好一阵子。可当这些仿佛还在眼前时,不知怎么搞的,大海里的鱼越来越少,逼得政府一再出告示禁渔,说大、小黄鱼已濒临灭绝了。
养父却不信这大海里会真的没鱼,认为大、小黄鱼也只是在国有大公司的那些大马力渔轮的追捕下,变得狡猾起来,躲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去了。养父很想去远海找黄鱼;但靠“小角麂”怎么行呢?“小角麂”仅是二、三吨位的那种小木船。自从海上学陆上包产到户、卖大船打小船——渔码头停满了这种随波摇晃的小船,远看去似一大群戏水的鸭子。
诚然,这些在海面上像鸭子、像豆荚一样的“小角麂”,拖网捕虾,也使家家户户致了富,小洋楼几乎遍及渔村。可是,那些本来随手可捞一大把的虾米,也似乎越来越少啦!
养父的那个亲儿子——也许真是自己的亲哥哥,早已与人商量重置大船,可在送妻儿去丈母家时遇上龙卷风,所驾的“小角麂”被卷上天,一家子都葬身了鱼腹。近些日子,一直有传闻说牛盘洋外又出现黄鱼群,养父急于出海,顾不得骨折的左手还绑着石膏、吊着绷带,也来不及将这条用贷款和全部积蓄与人合伙买下的大型渔轮“赤风号”重新油漆——灰蓝色的船身锈迹斑斑的。
二、
那天,晨星还闪烁时,他们在船头、在驾驶室马祖神龛前祭过神后,“赤风号”就解缆起航了。离开码头时,船上船下大呼小喊的,在这不大的渔民码头也算惊天动地了。
在海上,有人继续唱着祈求老天爷赐福的歌;海水显得黑黝黝的,平静地波动着。他百无聊赖地走上驾驶台时,正在看海图约船长抬头与与他点了点头。养父这时操着叫八卦手的船舵,把衔在嘴角的烟斗翘了翘,这是与人打招呼或表示赞许时的习惯动作。养父一直希望他学会开船,可他总不感兴趣。
大家沉默了一会,船长问养父:“你还想听吗?”
“说,还有什么说的?”养父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显然,他们一直扯着什么。
“有!当然有!我们把船开出去了,总不能空着回去吆!”船长似乎有点恼怒了。
他想,原来是养父又揭人家的短了。
船长本是国有大公司的渔船船长,是养父上其船当“监督”时相识的。那年的夏季,政府又出告示,严禁渔民在这禁渔期内出海捕捞“夏白带”(即夏天的带鱼、因产卵而禁捕);但仍允许国有公司的渔轮在禁渔区外捕捞。可出了海,又有谁再管得住呢?在禁渔区里下网的船也有,买通水产管理部门超标捕杀幼鱼的也有。渔民愤怒了。
有的抗议,也有的偷着出海……政府又出来调停,为平息渔民的怒火,让渔民推派代表上国有公司的船监督。可监督得了吆?养父初上船时,这位人高马大的船长虽以笑脸相待,可依旧把船开到禁渔区边缘,驶进驶出地下网。在茫茫大海上,不懂定位仪又能说上什么呢?一次,一网上来满是幼带鱼时,养父以为终于抓到了赃证。“不要倒进舱里!把小带鱼拣出来称一称!”养父大声叫着。船长看了一会养父,使了一个眼色给两个船员。船员拣起了带鱼,但他们把拣出来的十几箱小带鱼都倒进了海里——海面上顿时白花花浮起一大片死鱼。“你们消灭赃证!我要去告你们!”养父吼叫着。
“告什么呀?”船长笑眯眯地道,“证据呢……”养父对船长的厚颜无耻又愤慨、又无奈。
在买下这条二手大渔轮“赤风号”后,养父急于出海,便以诱人的分成许诺,招来了这贪婪的船长。
也许船长这时又想到了将能分到手的鱼,忍了口气道:“龙监督呵,如果我们不捕夏白带,那么多人的工资怎么办?市民们一点没鱼吃,要闹事怎么办?我看国家也没办法。一面禁止你们出海,一面又让国有渔轮在禁渔区外捕捞,这本身不很矛盾吗?出了海,谁还管得住?不捞也白不捞!你一条船不捞有什么用?那些大宾馆、大饭店里,什么鱼、什么东西吃不到?少船主,你说对不对?”
他一直茫然地盯视着前方,好像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一副无所事事样子。其实,他心里面倒是非常认可这船长的主张,也认为应该去禁渔区边缘外捕捞,也许能捕到夏白带,可多挣些钱;而反对养父所坚持的主张,他不想去追寻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黄鱼群。但此时显得非常恼怒地对船长道:“你以后不要这样叫我,我讨厌!”显然,他怀疑有人给这个是城里人的船长,说过母亲与养父间的不明不白的关系——这当然使他更感蒙受奇耻大辱。
“这……”船长一脸尴尬,又像笑、又像哭。
“阿龙,人家是我们请来的,懂吗?”
“懂,嘿!”他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又触起养父神经,“是不是又可一网三十万斤啦?”
“你,你…给我出去!”养父果然很恼火。
他知道养父最恨人家用世俗的眼光看待他,认为他也变贪婪了,更恨把他昔日的荣耀、忠诚的奉献,与当今只为钱而滥捕滥杀的贪婪行为相提并论,或者作为讥笑的话柄。
他跨出门时,听到养父伤心地道着:“变得越来越不象话了。”
三、
他在甲板上,心中忍不住地想笑,他似乎为能在城里人面前把养父气得发抖而无比得意,可自己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显示了自己已“长大”、“强大”呢,还是因为总算出了一口气(他一直深恨着养父与已死去的母亲之间的那段神秘关系)?他正高兴时,一只浑身长满雪白羽毛的海鸟飞到左甲板的舷墙上。它像海鸥,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白的海鸥,觉得它简直是一个精灵。他向它走过去时,它也没飞开,只是微侧起头,用一只滚圆的眼睛瞅着他,好像思索、打量着他想干什么。
“别这样看我,你就是在暴风雨夜呼唤人家名字的精灵吗?是不是?……不回答我?鬼家伙,你就是海里的精灵,我也不会怕你,你再这样瞧着我,我可要逮住你,关起来!”当他真的试着伸出手去时,白鸟飞起来,在他眼前拍打着翅膀,然后飞走了。其实,他并不真想抓它。他同情它,相信它是一只特殊出身的海鸥,因此与别的海鸥不同,才一身雪白,才像他一样孤零零的。他希望它能重新飞回来,他要与它好好交谈,也不会再吓着它了。然而,连它的踪影也不见了。
他甚至怀疑起这世界上是否真有过这么一只鸟,自己是否也真的看到过它?他又觉得懊丧、空虚和孤独起来。他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可毕竟已长大(过年就可算十八岁的成人啦),内心深处里也萌发了对爱情、名声和荣誉的渴望——尽管仅是一种很朦胧的欲望,因此,在这个追逐金钱的世界,总使他觉得缺了点什么,感到单调,也想干点什么,好使日子过得不那么枯燥烦闷;但他既无雄心、又无目标,还是把日子过得毫无生气。
四、
十几天后,在刚收到台风警报时,他清楚因十几天的搜寻眼睛也变红的养父,似乎还不相信。“不能开响一点吗?”养父叫着。当从那部出海前刚买的收录机里,听清了台风的大致方位、速度后,养父古铜色的脸上灰白眉毛越来越拧紧起来,满脸仿佛斧砍刀镌出来的皱纹也变深了,与刚出来时判若两人,显然内心里很痛苦、很无奈。
船往回开了两天,海面上的风越刮越大。天上翻腾着乌云,也迅速往海面上压下来,似乎要与大海合为一体。从远处海面上,卷起的一排排小山岭状的巨浪,向渔轮奔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船身,激起滔天白浪,发出雷鸣般轰响;渔轮变得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起来。
然而,数小时后,风突然渐渐小了下来,阳光也驱散着乌云,从罅缝中一道道射下来,仿佛一把把金光耀眼的利剑,把反滚着的海面映得一块块金光粼粼的。
见养父深地地舒了一口气,他心想难道台风已过去了吗?
“龙监督,去捕‘夏白带’吧,”此时操舵的船长道,显然也认为台风已过去了。“也好补偿……”
“不!调头。”养父要船长重新调转船头。养父一心要追寻失踪的黄鱼群。这时船上有人唱着想家、恨不得把女人捣烂的民谣。
“龙监督,你要把他们憋坏了!”船长含着一种古怪的笑,开着玩笑。这时大海完全隐去了先前那副凶恶的面目,露出一副无限柔媚的美:碧蓝无际,像飘动着的蓝绸缎。天空中,也飞动着一些小鸟。
养父一直举着望远镜,凝视着远方的海面,没有理会船长的粗俗玩笑。传说,养父的妻子只留下一个儿子就去世了。后来相继与养父相好的女人,也一个个神秘地死去。现在养父年纪大了,不再找女人。
他感到非常迷惘,不知该做什么。回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台风过去了,照理应该去完成原来的目标,但黄鱼群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而去捕‘夏白带’吧,既会背上偷渔的臭名,也违背了当初购置这大渔轮的目的。这时,船长已打了个右满舵。船尾后,海面上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弧形航迹。他们又向两天前的方向前进。
五、
一天后,发现有一艘船底朝天的小木船,在远处的波涛间上下跳荡。显然是前面的那场风暴中被打翻的。这艘在耀眼的海水和天空衬托下,显得黑黢黢的船——仿佛是一具神话故事中的怪物。
“好像没有人了。”船长道。
“开过去!”养父说了一声,放下望远镜,默然无语。
正学着操舵的他,努力调整船头。
“我来吧。”船长道。
他很不满地把舵交还给了船长。
那条翻覆的小船越来越近,已能看清它漆的颜色。
他跟随着养父去了后甲板,看怎样能把小船弄上来。这时海面上又刮起东南风,而且迅速增大着。
“天后保佑我们吧!”小木船被绞机拖上甲板后,有人叹道。这还是一条半新的船,里面已什么也没有;船名号也已被海浪打得模糊不清。
他们从后甲板回驾驶室时,风已明显增大;不久,深蓝色的海水又被撕成一条条鞭状的白带;不仃地抽打船身。“赤风号”又剧烈摇晃起来。
“弄不好,这才是台风……”船长不安、又不甘心地道。“先前的不过是一场风暴……”
“不,台风已经过去了!”养父恼恨地道。不过,他心里面也多半认为过去的只是一场风暴了。
“龙监督,往回开吧!”船长非常不安起来道。“如果不是台风,也可以到禁渔区外捞一船带鱼回去。不然,我们的损失真是太大啦!”
显然,船长已对捕黄鱼彻底失去信心,只希望抓一点带鱼来弥补损失。对他来说,花同样的时间,抓几船带鱼与抓一船黄鱼也是一回事,只要等价就行。
“不!”养父显得痛苦、愤怒地道。这些天来的追寻也使养父有点失去耐心,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对养父来说,到禁渔区边上偷偷摸摸捕捞带鱼也是一种耻辱!只有找到黄鱼群才是有意义的。如果说出海前,养父还有过经济上考虑,那么随着在海里一天一天的追寻,其他的想法(包括经济上的考虑)已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一个说不明、道不白的奇怪想法:为什么不让他找到黄鱼群呢?也就是说,寻找到黄鱼群本身已成了养父惟一的、甚至是此生的最终目标。养父一心要找下去,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寻下去。养父不能忍受失败、耻辱。不过,养父显得有点犹豫地补充,“再看看吧!”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头也无法调啦!”船长有些愤恨地叫起来,“我的损失已够大了,浪费了这么多天,还要让我把命也搭上吗?”
养父怒视着海面。养父鄙视船长的贪婪和胆小,但握着烟斗的手不住地抽搐着。“把头调向正东试试。”这是养父企图让船从台风——如果眼前刮的真是台风的话——边上擦过去。显然,养父内心深处里仍然很不愿意相信眼前刮的真是台风。台风不是一天前已过去了吗?
船长不情不愿地修正航向。
船速却自动减慢下来。很快机舱间报告上来:车轴负载过重,排温过高。显然车叶(螺旋桨)上有异物缠绕。船长下令倒车,试图把异物松脱掉。可没成功。船长又下令前舱压水,让船艉翘出水面,然后盘车,但那异物仍然没松下来。
“让人下去割!”养父恼火地道。
“只能这样了。”船长发出指令抛锚。锚抛下后,在风与流的夹击下,船身一时乱晃乱转,但船长很快让船头顶住风,使船身稳定下来。这时锚链被拉得轧轧作响。
六、
他又跟随着养父去了后甲板。
随着船艉被涌浪抛上抛下,被网绳样东西紧紧缠死的车叶也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没于水下。养父看了一下,判断道:“只能下去割!”大家面面相觑。虽说有救生衣、保险绳,但在这样大风大浪中,一不小心磕到了船壳上也非死即伤。养父把那只长年不离手的烟斗,往他手里一塞,紧了紧身上的救生衣后道:“来保险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