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天天看到你
年年七夕,今又七夕!今年的七夕,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这一天,是我父亲和母亲结婚六十周年的纪念日,也是母亲又一次摆脱死神的魔掌、从重症抢救室安全回家的喜庆日子。
六十年前的农历七月初七,刘家院子的小木匠“德师傅”,迎娶了周家墟坪的女子玉英姑娘,拜堂成为两口子,从此相濡以沫,风风雨雨六十载,生儿育女,并含辛茹苦把七个子女抚育成人。如今,孩子们一个一个像离巢的小鸟,在远离老家的地方安营扎寨。老俩口便是那两只守着老巢的老鸟,羽毛稀疏,还时不时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地掐一架,眼睁睁地盼望孩子像候鸟一样归来。等到儿孙们牵家带口地回来了,老俩口便收拾停当、摆出一副互相梳理羽毛的恩爱模样,忙不迭地准备各种吃食,家里便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
按现在年轻人的眼光来衡量,母亲嫁给父亲是“亏了”。母亲年轻时也算得上周家墟坪上一朵花,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更重要的是,她还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文化人”,读过民办高小,能写会算,曾经当过区上的妇联主任。父亲却是个十足的“粗人”,家里穷,只读了三个半年的“私塾”——上半年农忙时在家做事,下半年农闲时才去读书,粗略认得几个字,后来因为生计,再无读书的机会,他自嘲说“把那些字全还给教书先生了!”据母亲说,两人的姻缘全靠了那一箩筐米:按我们那地方的习俗,结婚前女方是要到男方家里“看当”(“当”读dǎng:湘南一带方言是“地方”的意思),名为“相亲”,实则是去打探男方家境的。外婆跟媒婆带着一干女眷到了我爷爷家,看到房子虽然破旧,但堂屋正中却摆着一箩筐刚舂出来的白米,晶莹剔透,看得外婆老人家的眼睛发亮。回去跟她女儿讲,都五月份了,人家家里还有那么大箩筐的白米,家底到底是不错的,嫁过去也不会饿着肚子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时期,一般人家里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而我爷爷家里居然在农历五月青黄不接的时节还能有一整箩筐的白米,可见家道殷实。我的外公在我母亲一岁多的时候得急病去世,留下外婆一个小脚的妇道人家拉扯大五六个孩子,尝遍人间一切疾苦。所以对于第一次上门看到爷爷家里的那一箩筐米真是欢喜得不得了,便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嫁了过来,指望她从此能过上好日子。
待嫁进刘家门,母亲才发现我外婆给我爷爷“坑了”——相亲那天,堂屋正中的那一箩筐米是我爷爷故意摆在那里的!婚后,母亲非但没吃上白米饭,连红薯都吃不饱——虽然也有白米饭,但那是给父亲的后娘和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吃的。后娘每餐吃饭前会把三四个小小的熟红薯摆放在一个碗里,打发母亲到一边吃去。母亲吃不饱,常常是泪水和着红薯一起吞咽下去。父亲幼小失恃,继母对他凌厉有加,非打即骂。母亲过门后,也受尽了继婆婆的欺凌。母亲每每回忆起那段日子,总是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离婚,离了婚,孩子们受苦。也许,这是她哪怕伤心绝望时都对子女不离不弃、对我父亲不离不弃的最好诠释吧?
父亲年轻时高大英武,一米八的个子,走路呼呼生风,做事勤快又麻利。他14岁拜师学艺,18岁出师,手艺精湛,为人厚道,乡人无论老少,均尊称他为“德师傅”。也好在父亲有这么一门好手艺,加上母亲的精打细算,才让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得以健康平安地长大。
结婚一年后,我的大姐出生了,正赶上“大炼钢铁”的狂热喧嚣尘埃落定,“吃食堂”的苦日子和“文化大革命”接踵而来,举国上下都在忍饥挨饿。据母亲回忆,我的大姐经常饿得倒在门坎下昏昏欲睡。后来随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家中的日子更是过得捉襟见肘。为生活所迫,父亲远赴广西柳州做工。
父亲在柳州加班加点地做工,为的是多得一分一角的钱,用来填饱嗷嗷待哺的七个孩子饥饿的肚子。他在柳州的生活状况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但母亲在家的操劳,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一个女人,七个孩子,忙不完的家务,白天还要到生产队出集体工挣工分。歇工的空当,母亲脚不点地地跑回家给小的孩子喂奶,安排大的孩子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我们稍大一点,就很懂得体恤母亲:每天上学前打好猪草、煮好饭、熬好猪食、喂饱猪;下午放学后捡柴火、挑水、砍猪草,帮年幼的弟弟妹妹洗澡洗衣服,这些事,都是我们几个大点的姊妹通力协作完成的。看到叔叔家的孩子成天在继奶奶的带领下自由自在地玩耍,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心里就会急切地盼望父亲回家的日子早点到来。
母亲也日日夜夜盼着父亲归来吧?在我的记忆里,只要父亲一回家,母亲必定穿戴整齐,还用放在“宝书台”旁边的那把牙刷刷牙。看她仰着头,把喉咙里的一口漱口水含得“吼吼”直响时,我总觉得那是母亲在唱歌。
夜里,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不知道;天亮,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们也不知道。小时候,我们几姊妹的床就并排着放在父母大床的对面。睡意朦胧中,有时能听到父亲母亲悉悉索索的絮语,有时是父亲一声压抑着的怒吼,间或还有母亲低低的抽泣声……父亲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是一包广西蔗糖块,有时是一包饼干。母亲把这些吃食分给我们七姊妹,我们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找一张纸包起来,留着慢慢地回味。吃着父亲带回的糖,似乎觉得父亲就在我们身旁。有时当着叔叔家的孩子的面拿出来炫耀般地舔一口,马上又放回口袋里去,惹得堂弟堂妹们追着大哭,我们又少不得挨继奶奶一顿责骂。从继奶奶的指桑骂槐中,我们知道父亲是晚上从柳州偷爬火车在白地市下车,然后走十多里路,把他在柳州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那点东西送回家,趁着天未亮,又走十多里到白地市,偷偷爬上火车,赶回柳州上班。
极度贫困的家境、生儿育女的辛劳、繁忙而沉重的生产和家务,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像山一样压得母亲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她的脾性日渐暴烈。与父亲不在一起时,她盼父亲能够回来帮她一把;父亲回来了,两人一言不合就闹个不欢而散,父亲继续回到柳州过他的“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只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觉醒来,父亲还在家里,那天应该是端午节。中午吃什么我记不得了,但其中有一样是我当时没吃上却又永远也忘不了的:母亲把刚炼完油的一碗猪油渣拌上白糖端给父亲吃,那香喷喷的油渣诱得我们直吞口水。父亲想要分点给我们尝一下,母亲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立马拉开我们,边走边说:“爸爸有胃病,要吃点油渣才能好,好了,才有力气挣钱。”直到成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有胃病。后来有一次跟母亲闲聊,母亲说,他哪有什么胃病呀?那时家里穷,没什么吃的,你父亲做的是力气活,肚子里总是清汤寡水的,想给他补充点油水,我哄你们的呢!我愕然,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想不到母亲也有这么温情脉脉的一面,大概是生活的磨难一点点消弭了母亲的温情了吧?
父母吵得最凶的一次,是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摔门而出:“茄子隔隔(音译),红旗飘飘,老子走了!”父亲的样子很凶,母亲立刻呆住了!年少的我们听不懂父亲说什么,但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其实父亲也没走多远,他冲出家门,一屁股坐在刘家祠堂的门坎上,嚎啕大哭!多年后,母亲说起这件事还笑中带泪:“我倒不是怕他走,可他走了,你们几姊妹怎么活下去?”一直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孙女却说,那其实是爷爷化解矛盾的一种幽默,因为“茄子隔隔”在日语里是“向前冲、进攻”的意思。要是真发怒了,爷爷还会引用电视里学来的话吗?父亲却不领这个台阶的情,他装疯卖痴地说:“我才不懂什么日语美语,我根本就没说过!”随着生活的改善,年事渐高的父母似乎忘却了往昔的种种不快,对孙辈宠溺起来,对对方也宽容起来、牵挂起来了。这份迟来的柔情蜜意,直抵心底,叫我们做子女的心痛不已。
今年春上,我的大妹夫因病去世,父母失去了一个体贴周到的好女婿,寝食难安,久久走不出悲痛。母亲日夜以泪洗面,身体快速地衰老下去,接连住了两次医院。大姐回忆说,有一次母亲发烧、咳嗽,她陪母亲去诊所看病,做雾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看完病走出诊所,却发现父亲在外面等着,姐姐说:“老爸,我陪妈妈你不放心啊?”爸爸摸了摸光脑袋,腼腆地说:“呵呵,你妈妈不准我陪她,我又不放心,就来看看嘛!”话未说完,眼眶里已是泪光闪闪。
早几天,母亲高烧不退,昏迷过去,医生也束手无策,下了病危通知书。从母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的那一刻起,大哥立刻把我们七姊妹从家庭大群里拉进一个临时微信群,以免走漏消息,让孩子们担心,更怕被父亲知道。那一整天,父亲默不作声,饭也吃得很少。母亲苏醒过来的那天早晨,问她儿子:“你爸爸昨天喝酒么唻?”病中,母亲牵挂的还是父亲。父亲好像有心灵感应,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对我大妹说:“昨天好在你哥哥两兄弟回来吃饭,看见情况不对,硬要她去县里医院,要不然……”老泪纵横,哽咽不能成声。
看大妹从微信里发过来的信息,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想起每次回家见到父母满头白发,一年老似一年了,不免黯然神伤。85岁的老父亲患有腰椎骨质增生,背驼下去了,步履也沉重起来。可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要问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呢?”这已然成为他的习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浪漫,又怎么抵得上这平淡之中的一句问候?
只想天天看到你,心里才会安然踏实。
愿我的父亲母亲永远健康,天天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