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
有时候我惊心夜里说话的人,说话的声音,和他们说话时交换的心情。我一直在想夜间说话的方式,外面是黢黑的夜,或许有灯光,或许被雨纷乱着,可是有人在说话,说白天里没说的话。于是,心事向夜间泄密, 风不知道,星不知道,月光也不知道。
我记得十多年前赶夜路的一对夫妇,他们拎着行李站在我家的院子中央,好像要出远门,又好像要赶回家。我知道他们是来借宿的,可是心里满是疑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钻进茫茫的夜色,怎么会走着走着就到了夜间。夜已经入深了,我家的灯光却还亮着。我第一次注 意到夜间的人,我还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高一下,低一下,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我睡醒了,他们还在说着。……
十多年前我是懵懂的孩子,可是夜里借宿的那对夫妇却让我记忆犹新。我不记得他们说过些什么话,也不记得他们翌日的启程,起点和终点会是哪里,可是我庆幸知道他们说过一夜的话。后来父母向我说过这对夫妇,我已经大半忘却了,然而,留给我的却是惊心。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会是我的一次经历,即使现在还不曾做个夜行人,可是夜里的借宿,夜里和某一个人说话,会是迟早的事情。
比较让我惊心和诧异的还有父母。我走出小镇,到离家几千地的城市求学,成了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从幼年的无知到青年的求知若渴,十几年的风雨,一点一滴地落在我的肩上。每次春节回家的一个月里,我都能听到他们在夜间说话的声音,卧室里的灯光昏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住在父母的隔壁,房间里有我 的书柜和所有的照片,有时候母亲蹑手蹑脚为我盖被子,可是什么东西没有声音呢?我听见父亲轻轻咳嗽的声音,听见夜里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阳台上……
我想他们一定不知道我醒过来看见了他们卧室的灯光,我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听他们讲家谱里的故事。他们可否明白,当初用力庇护的孩子,有一天会迎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在夜间低声说着的岁月,正如手里的细沙,会没有声音地遗落在地上。润物细无声,可是父母也无 声无息地老着,我想我会记得他们的岁月,记得他们在夜间交待给我的事,记得他们愈来愈低的声音。
又是在夜间了。有人会坐起来静静地燃一支烟,有人会披衣读一段静心的文字,也有人会低低地说着话。关于一年的收获,关于明日的行程,关于值得纪念的某个人和某一件事情。我想告诉的一个人,我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几句话,也有人会懂,也有人会明白吗。
夜久语声绝,一切都会默不作声吧。可是,当年的红颜子弟,当年的巴山夜雨,每一次,每一次,都曾经让我那样惊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