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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

2017-10-24 本文已影响360人  范晓生

  在小镇,乡人惯用“上”和“下”这样的字眼儿,既作动词,也指方位。

  熟人相遇,你这厢问一句“莫哪儿去哩?”他就极随意地回你一句“上街(或下街)哩!”回答虽然简单,意思却相当明了,问者便知道你这是要往街上去了。久未见面呢就多聊上两句,时常能遇着见面的那种,互相打过招呼后也就自相走开各忙各的了。

  在这里,“上”、“下”虽同为动词,也都指的是往街上去,但在话语表达中却有了上下之别。至于他嘴里到底是会说“上街”还是“下街”,全要看此时他所处的位置和惯常的习惯喜欢怎么说。按说这上和下之间应该是有区别和界限的,可在乡人嘴里,却成了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虽然模糊,可你若说了,听的人又都全懂,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状态。

  就拿“下河”来说,按照大家通常的理解,应该是往河里去的意思,但在小镇却又特指肖河流经到南大办事处之后的那一段。因为南大位于小镇的最东南端,也是肖河流经本镇的最后一段,习惯中那段河道就成了小镇人嘴里的“下河”,是一个专有名词。可你要是问某人“家搁哪儿住哩?”他若回你一句“下河!”你可就别想当然地认为他家是住在下边的河道里,要知道有时候“下河”也是南大东南端那一片地域的笼统性称呼,这里的“下河”就成了南大某一区域的指代。但身处下河的南大人,他们对“下河”也有自己的理解,一是指自己所处的这片位置,另一个则是指肖河流过他们那里之后更往下的部分。于是,“下河”也成了一个笼统的概念,全要看说的人是谁,他想表达的具体是什么样的意思。

  而我家所处的桥南,几乎就是镇子中间“锅底”的部分,肖河就如同是锅底上的一条裂纹,蜿蜒着穿镇而过。桥南就处在肖河中游的南岸,我们也就勉强算得上是枕水而居。因此,在我们的意识里,“下河”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地理性名词,特指肖河流经南大属于下游的那部分。至于那部分到底有多长多远,就全看自己的脚力之所能及了。所以,很多时候,下河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即是常会向往的一个乐园,更是神秘的一处所在,因它的物产丰富,因它的遥远难至。

  说下河物产丰富,是因为下河处在肖河的下游位置,相较于连涓涓细流都时常中断的桥南这一段中游河道来说,水量相对算得上是比较“丰沛”了。它的水面虽没有多宽多大,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有断流之虞。河里既常年有水,就少不得会有鱼、虾、蟹之类水族繁嗣。而一旦河水中有了鱼、虾,这河便有了生机,成为小镇孩子的一处乐园。

  那时,河中最多的当属泥鳅和河虾,鲫鱼片儿、螃蟹亦不鲜见,但人们很少会想着怎样捉它们来食,更多的则是孩子们提溜个小罐头瓶捉它们来玩,玩腻了重就倒入河里,让他们从哪儿来再到哪儿去。但也少不了有被玩死的,拎回家喂了猫或鸡,也算是它们的另一种归宿吧。而那时我,对小鱼小虾这些东西并无太多的喜欢,也就懒得为之费力劳神去捉,最喜欢的仍是穿着凉鞋踩水玩。

  顺着自家所处河段的河坡一路走下去,路上捡些个颜色各异的小石子把玩,或偶尔捡上一个旧时瓷制的鱼状“叫吹儿(一种中空的吹鸣类小瓷器玩具)”,在洗衣服的泉眼坑儿中洗净后含在嘴里吹着玩。最盼望的,其实是想着能在河里捡上个铜元(清未或民国的一种当值二十文无孔钱币)了,虽然不能拿去换钱,但却可以拿在手里把玩,在欣赏上面精美的图案之余,也会用两个指尖轻掐着拿了放在嘴边吹,听它被嘴中的气流猛地一吹后,响出的那一道特有的金属鸣音。

  然,于那时只有七八岁的我来说,下河虽不陌生,却终归是一片离家较远的地域。况我又是独行,自是不敢走去太远,对于下河的“探索”,属于浅尝辄止的那种,通常都是以新峰六矿那座桥为界,到那儿后既往回返。

  但在男孩子的眼里,远方永远都是一个令他们痴迷的世界,越是平素不能到达的地方,心中便是越会向往。我也一样!对于下河更往下游的地方,我虽不曾去过,但心中对它的那份向往,却随时间而与日俱增。

  终于,在一次夏日上午于河坡中玩耍时,听得几个大孩子商量着说要往下河的黄骨碌桥去玩时,我便和同在桥南居住的一个小伙伴儿一起加入了他们的“下河之旅”。听领队的那个大孩子说,黄骨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铁路桥,那里属于郏县的地界,路很远,中午肯定是走不回来,大家要做挨饿的准备,但也不必完全担心,他可以给我们捉鱼烤着吃,边说边掏出他口袋里装着的一盒火柴给我们看。

  烤鱼我是没吃过的,因自小基本上也没吃过什么鱼,所以并不知道烤鱼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味道,也就没觉得它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自然也就对它没寄什么希望。但不论它好吃与否,我都不怕,要知道对于我来说,能去探索下河,那可是我所一直向往的事情啊,挨一顿饿又能算得了什么。

  我们几个毛头小子,顺着河坡往下走,一路上走走停停,临近中午时分,总算到了那个叫黄骨碌的地方。习惯了在河道中寻觅小物件的我,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座高高大大的桥梁便映入我的眼帘。待我们走到桥底下,再仰脸上看时,便被那桥的高度所震撼了:感觉它仿佛并不是一座人工修筑的桥,若不是下面有桥墩托举支撑着它,我会以为那就是悬在高天之上的一根横杆。中午的阳光是如此地刺眼,而天空的颜色又是那般瓦蓝,那水泥做的桥身,就那样白拉拉地横卧在空中,给那时从未见过什么世面的我,以极为强烈的视觉震撼。

  那领队的大孩子为了显示他的能力,就提议大家一起绕到那高高的桥上去看看,并问看谁有胆从那桥上走过去。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附和。毕竟,大家都还是孩子,从那么高的桥上过,本身就是极危险的举动,更是对心理上的一项极限挑战。而我本身就有恐高的毛病,别说是让我从上面走过去,哪怕就是刚往桥上踏一只脚,我也怕自己的整个身体会瘫软掉。想着站立于高空又无可相依持的可怕场景,一股寒意便不由得从脚底往心头升腾。

  好在大家都没有响应他的提议,他便只好领着大家在河边的泥洞里掏螃蟹玩,说是要逮着它们后,要掀掉他背上那灰黑如僧帽状的甲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有捉了白娘子的老法海。

  夏日中午的螃蟹,多是躲在河岸边上的泥洞中消暑睡大觉的,想要捉它们,便只能用手去掏。而螃蟹也非良善之辈,自不会束手就擒,虽是在洞中休息,你若是去掏摸,也少不得要拿那如钳的大螯来夹你的手。至于那钳力有多重,夹得有多疼,也只有掏摸者自知了。

  领头的孩子给我们示范着如何在岸边泥洞中掏螃蟹,并说手伸进去只要让它用钳子夹住你的手指,然后迅速把它带出来扔到岸上就是了,还特意捉了一只给我们看。螃蟹是捉上来了,个头儿中等,可他食指上也被蟹钳给夹出了一条深深的红印儿,他虽没有叫喊,想必也是很疼的。我自是不会拿自己的小手去以身试钳,毕竟那“老法海”躲没躲在蟹壳里,和我并无太大关系,我只屑看着他们捉就是了。

  下河的黄骨碌桥那儿的水大,河道也好玩,石头更是被水流冲刷得干净光滑。旁边的田里有青蛙和蛤蟆在蹦跳;远处的树下不知谁家的牛在边甩尾巴边吃草,偶尔还会朝着村庄的方向发出一声长长的“吽……”叫;河岸边的桐树上,更是不知有几只“马叽铃儿(蝉)”在一声挨一声地接力嘶叫。而这样的美景与虫鸣,终是敌不过肚内的饥饿,初时的满腔热情,在此时已经被消磨殆尽,大家都能听到彼此肚中因饿而生出的“叽咕”之声。于是,领头的大孩子便号召大家捉鱼充饥。

  而他所谓的鱼,其实应该算作是大泥鳅,我们通常称它为“鲇鮈蠬(julong)”。不过那时候的泥鳅的确是大,比大人的拇指都要粗上一圈儿。也或许就是因为那时人们很少会捉它们来吃的缘故,一个个都长得浑圆粗长,身体两侧通体都泛着金黄,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黄亮的光。只要你掌握了技巧,可以很容易在河沟的泥水里捉到它们。那时候鲇鮈蠬很多,你下手去捉的时候,往往都是好多条在泥水中翻动,看得你是眼花缭乱。索性你也就一总儿连泥一起,捧了攉到岸上,任由它们蹦跳去,待它们蹦得无力了,你再捉它们,它除了拿眼直直地看你,相征性地扭动着挣扎几下身体,也就只剩它嘴边上的那几根触须,不甘心地随着嘴的一张一合来回动着,像极了年画中胖娃娃所骑大鲤鱼嘴上的长“胡须”。

  捉了十来条粗壮的鱼后,领队的大孩子便在河坡边儿上升起一堆小火,开始教大家制作食物。而所谓的制作,也仅就是架在火上烤而已。方法就是找一根结实点儿的小棍儿,从鱼嘴里直穿进去,也不搞什么剖肠破肚。穿好后就那么在水中一涮洗,直接就拿着棍子一端架在火上去烤。待翻转着烤得差不多觉得熟了,直接下嘴咬着吃就是了。可这些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捉鱼、穿棍、洗鱼、烧烤都依着样子去做。但到烤好要下口食用时,想着那些鱼是没有去除肚肠直接烤的,再加上压根儿不喜欢那样的鱼腥气儿,咬了一小口后,觉得实在无味和难以下咽,也就再不去吃了。只能忍着肚里“叽哩咕噜”的饥饿声响,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大快朵颐。

  估摸着是在下午三点那会儿,我们一行人踏上了顺河往上游回家的归程。与来时的兴高彩烈不同,此时的大家,早没了初来时那种期盼的动力,几个人在河坡里散乱地走着,如一小股打了败仗的残兵。

  那次下河之旅,虽然我是饿着肚皮走完的,却也因此完成了我对下河的一次最远探索,并让我记住了那美丽干净的河道、潺潺流动着的肖河水、粗壮浑圆的金黄色鲇鮈蠬,还有那高得吓人的铁路桥。以至于在后来好多次的梦里,我都清楚地梦到,自己在黄骨碌桥那个地方,身处在高高的铁路桥上举步维艰,惶恐之中只得闭了眼,如同将头埋进沙子里以避祸的鸵鸟般,去逃避那样的艰难处境。

  不记得之后成长的岁月里,我是否又去过下河的黄骨碌桥那里,但那座高高的铁路桥,却曾在我童年的梦中多次出现,成为令我恐惧而又挥之不去的梦魇,我也就愈发地恐高了。但不管怎样,客观地讲,因了那次的下河之旅,我又确是见识了下河的美丽,解了因它的遥远而种在我心中的神秘。所以,在我的脑海里,下河依旧是美丽和令我无限向往的一个所在。以致后来每每提起它时,还时常会心向往之。

  后来,我长大了,也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乡,那下河便成为故乡和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如同肖河河道里沉积着的沙、石、碎瓷、瓦砾一般,沉淀进我思乡的梦里。

  今年再回故乡,因妻家在下河南大的缘故,去探望泰山大人时,借着一段闲暇,我便独自凭了记忆往下河走,去找寻儿时留给了我美好和恐惧的下河,目的便是为了完成自童年起与下河的相约。然河道是再不能走了,因为它的脏和干涸,我只能凭着直觉沿河边的村庄道路摸索前行。在找不到沿河路的情况下,却循了废弃的运煤火车铁路,直走到了黄骨碌那段高高的铁路桥上面。

  站在高高的桥梁之上,此时的我,早已经没有了童年的那种恐惧,终于能第一次坦然从桥上走过去,战胜了小时候一直纠缠在心中的那段梦魇。

  立于桥上,我思绪万千:桥还是那座桥,只是破了旧了;河还是那条河,河道中石头依旧,只是再无了流水潺潺;人还是当年那个内向的恐高孩娃,却已容颜变黑皱纹显现;桥还是那个高度,只是此刻在我眼中再也不是高入云天。

  从桥上转下去河道里,一处田边记忆中的沟渠还淌着水,流过一小块儿田后,只在布满碎石瓦砾的河床里流出十几米,便消失在了干涸的河床里,成为河流的绝唱,再无潺潺水鸣,更无流淌的叮咚……

  我的脚踩在由碎石瓦砾组成的河床上,让眼与记忆一起搜寻,寻找往昔下河的模样。而除了头顶上高高悬着的桥,河底天然或人工铺筑的石,便只有那碎石瓦砾还和当年一样布满河道了。只是因为没有了水的润泽,它们已经变得或苍白或干黄。

  就在这样枯萎了的河道里,我依旧在不懈地寻找,期望着能找到一枚熟悉的小瓷鱼叫吹儿。但除了看到那些童年熟悉的脚碗(旧时瓷窑里烧碗时在笼盔底下垫托瓷碗坯子的专用器物)、笼盔片儿、碎碗底儿外,就是垃圾、石头和碎砖,全然没有了童年记忆中的美好。好在搜寻良久之后,我还是捡到了一枚旧时的瓷纺轮儿,它便是我此行的最大收获了。

  把玩着瓷纺轮儿,我在想:这次的下河之行,是我的寻梦之旅,也是梦碎之旅,我没有想到时隔三十年后,下河会变得如此沧桑、残破。但不论怎样,我终究是来了,来她的怀里,圆自己一次儿时的梦,来探看探看我记忆中的下河。虽然她老了丑了,我却依旧会循了少年的记忆,在脑中幻想她年轻时美丽的容颜。

  下河,我来了!我从你的肩膀走过,我在你的身上徜徉,让你牵着我的手,走进记忆,那里有我年少的无忧无虑,更有你青春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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