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的吉嫂
吉嫂把花朵送到鼻子底下闻,闻出一脸花香,一脸灿烂。
吉嫂每天几乎什么事也不做,所做的唯一之事,就是上山摘花,或是去菜地摘花。总之,按季节来罢,外面有什么花,就摘什么花,大朵的也罢,小朵的也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要是花就可以了。有时,连菜花也摘,南瓜花丝瓜花茄子花辣椒花,等等等等。
吉嫂的这个怪癖,别人看不惯。
在乡下,谁又看得惯呢?你只是乡下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家而已,又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家,现在工不出工,崽女也不管,好像崽女非她所生,家务诸事也不探,每天空着双手摘花。那人家讨你进来做什么呢?难道白白地养着你么?像菩萨一样地供着你么?如果把话说得那个一点,甚至还比不上养头猪。就是辛苦地养头猪,到了过年,肥肥地杀了,还有鲜嫩的肉吃哩,来年的油盐钱便也不愁了。
真是苦了吉嫂的男人。
吉嫂的男人叫李起连,好像也是一个阿弥陀佛的男人,根本就管不了吉嫂。在吉嫂眼里,好像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地位,似如一粒沙子而已。这个男人,也曾经试过叫吉嫂做事的,洗衣或是洗碗,扫地或是煮饭,喂猪或是做些针线,吉嫂却偏偏不做,耳朵似乎聋了,好像男人的话,总是从她耳边轻轻地擦过去,就是不钻入那白白的耳眼里。男人如果跟她说这些话时,便怔怔地望男人,把男人看成陌生人一般,眼神是平静的,淡然的,丝毫也不恼怒,甚至,还有一丝鄙视。鄙视的成分并不厉害,就是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男人呢,似乎是害怕,或是害羞吧,竟然经不起女人这般静静地看着,便干脆把背转过去,不再说她了,即使是说,也是无用的,不如自己动手,还来得痛快些。吉嫂不做家务诸事,男人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且不打,也不骂,似乎把这个女人,看成一个掉落在灰中的糯米糍粑,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就好像认了这个命。重的轻的家务诸事,就都在他那双粗糙的手中,迅速地消化掉了,像个十足的奴隶,默默的,尽心尽力,忍气吞声的。男人是不会说她的,她是自己的女人呢。
男人好像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的养着。
村里人却是看不惯,夫妻过日子,是要夫唱妇随的,那日子才会过得有滋有味,哪里像他家这样的,仅仅靠男人唱独角戏呢?便觉得要站出来说话了,如果不说,岂不是带坏了样么?如果每家的女人,都来学她的坏样子,那就让天下人笑话了。便纷纷替他鸣不平,一个大男人,又要做女人,屋里又屋外的,手脚忙个不停,昼夜累得像个贼,这日子,就过得十分的苦涩。都苦心善意地劝李起连,叫他管管吉嫂,把那个摘花的心思收一收,让她也分担一些家务,不要让她一天到晚就是摘花了。况且,摘花又有什么好处呢?既当不得饭,又拿不到工分。
对于众人的劝说,李起连也没有怎么地感激,已经习已为常了,也早已想象得到,村里人会怎样劝说他的。每次,很耐心地听着,似乎是不愿意负了别人的一片好意,总是平静着脸,或是耸耸鼻子。人家终于说完了,该轮到他表态了,他却淡淡地说,她不听呢,我有什么办法呢?
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
许多眼睛都含了几分恼怒盯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怎么这个家伙居然听不进油盐呢?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不都是帮你树立起一个男人的威风和尊严吗?语气便厉害起来,你,你难道不晓得把她狠狠地打几餐,把她那个蠢脑子打醒一点,看她往后还是这样的不清白么?——这自然是男人们的主意。男人们担心自己的女人也学吉嫂,他们以后也会像李起连一样累死累活的,那这个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呢?所以,他们叫李起连采取的手段,自然是要凶狠些。要采取暴力。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谢天下。
或者,你就把她关在屋里,不准她出来摘花,活活地饿几天,饿得她眼睛放绿光,浑身无力了,看她还会白吃白喝么?——这自然是女人们的主意。女人们的心,当然要软些,毕竟狠不了那个心,好像那凶猛的棍棒会打在自己身上,所以,只说饿吉嫂的饭,不说打她。女人们看不习惯,是吉嫂过得太轻松了,像个衣食无忧的公主,我们呢,每天累得已经不像个女人了,腰酸背痛的,披头散发的,黑不溜秋的。即使是到了夜里,实在是很困了,自家的男人呢,又要像狗一样地爬上来磨你,拱你,浑身的酸痛就更加剧烈了。所以,对于吉嫂那种悠闲的生活,嫉妒之心,便像火焰般升腾起来。
李起连呢,像个被父母大人训话的细把戏,老老实实地站着,听着,摸摸皱得一塌胡涂的黑脸,又摸摸长着稀稀拉拉胡子的下巴,似乎还是没有把那些男女的话听进去,那些劝说的话,也像一阵风,从他耳朵边上轻轻地擦过去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很有自己的主张,这个主张,已经像铁锭般地耸立在他的心头了,丝毫也不会动摇了。居然一个主意也没有听,仍然像往常,不但不骂她,也不打她,更不饿她的饭。他并不用什么慷慨激昂的言语,而是默默地用行动,来抵御村人们的规劝,以及像瘟疫般的流言蜚语。
李起连这极其怪异的举动,自然让村里人困惑不已,也气愤不过,却也拿着这个男人束手无措,只得无奈地连连大叹,这真是两头蠢猪啊,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凑到了一起?或许,是前世姻缘哩。
吉嫂不管是摘树上的花,还是摘土里的那些菜花,从来也不拿到家里去,这也是让人们感到惊讶和迷惑的。如果把那些摘来的花,五彩缤纷地插在瓶子里养着,也算是你的一大爱好吧,至少,也可以让光线黯淡的屋里,有个养眼的鲜艳的摆设吧。吉嫂却从来也不把花拿到家里来,好像把那些花拿到家里,就会给家人带来某种厄运和灾难。
断断是不带回家的。
她每回摘到花之后,慢慢地朝村子里走去,一路上,把花送在鼻子底下闻,似乎怎么也闻不够,似乎要把花伸进鼻子里去才好。又好像,一不小心,鼻子就会把娇嫩的花瓣碰碎了。所以,那种闻花的分寸和距离,吉嫂是掌握得极其到位的,这大概也算是长年的修炼吧?吉嫂沿着那条弯曲的长着杂草的小路走着,就走到较为宽敞的禾坪里了,经过三合泥筑成的禾坪,眼看着就要走进自己的家了,离那个歪歪斜斜的屋檐,仅仅几步路了。吉嫂只要脚一抬,身子就可以仄上屋檐下的走廊上了。吉嫂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好像有个什么念头,轰然像一道闪电,闯进了她清闲的脑子里,这个女人便陡地站住了,默默地怔呆着,绝对是怔呆。怔呆一阵,便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花,眼神里就有了一种怜悯,又似乎要从那朵花中,看出格外缤纷的鲜艳来,或是,看出不同形状的花瓣来。好像要么是花本身会起什么变化,要么是她本身具有某种特异功能,让花改变其形状。就这样,静默地看上一阵,捏着花梗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便忽然地转动起来。她把花转过来转过去,飞速地反复着,那转动的速度很快,像是有机器操纵,那花就像一个旋转的彩色转盘,转动得让人目不暇接。她要转动很久,也要默默地看很久。这时间,大约有十多分钟吧。她好像怎么也转不厌,也看不厌。转得久了,吉嫂的脸上才有了一种少见的笑容和激动,脸皮微微地颤动和跳跃着。
她就是这样默默地欣赏着,似乎心中有十分的不舍。
然后呢,就戛然停止了缤纷的飞速转动,像机器忽然停电,轰鸣之声戛然而止。吉嫂的脸上,并没有流露丝毫的遗憾和沮丧,似乎早已料到,终有这一刻到来,丝毫也不觉奇怪。也像劳动疲惫了,暂且需要好好地歇息了。接下来,她却有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她那只拿花的手,突然往空中一扬,居然把手中的那朵花,轻轻飘飘地丢进屋檐下的肥料凼里。那个动作,居然非常坚决和果断,没有一丝犹豫和彷徨。像是赶紧丢弃一朵骇人的毒花,或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肥料凼的形状,酷似一副潮湿的棺材,常年泡着乌黑的脏水,一阵阵发臭,鲜艳的花一丢进去,立即变了颜色,显出许多的痛苦和无奈。吉嫂几乎每天都摘花,然后丢花,不晓得丢了多少花朵在这肮脏之地。
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这样爱花,为什么又要将鲜花丢进肥料凼里呢?这近乎于一种残酷。好端端嫩艳艳的花朵,就浸泡在黑臭的污水中了,与那些肥料共处一坑。她心里,难道没有引起一丝颤动么?就是那种几乎感觉不到的颤动,也难道没有么?
令人匪夷所思。
吉嫂把鲜花丢掉之后,似乎立即忘记浸泡在污水之中的花朵了,慢慢地走到屋檐下,一脚仄进屋门,独自坐在板凳上,让那阴暗的光线,明明暗暗地笼罩自己。静静的,脸色很安详,似乎忘记了刚才丢掉的花朵。她纹丝不动,像一幅静态的画。她痴痴地望着破旧的窗口,窗子是那种老式的,嵌有木格子窗棂,那些呈菱形的已破朽的木格子,想必已经见证过许多的岁月,以及凄凉的风雨雪霜了,流露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和镇定。
从窗口看去,吉嫂可以轻易看见天上飘浮而沉默的云彩,也可以看见栖在窗棂上呢喃不休的麻雀,麻雀们一律张着惊疑而稚嫩的眼睛,看着屋里这个丝纹不动的女人。它们肯定不会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这般清闲,这样无所事事,这样干净整洁,像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客人。她一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忙碌,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被生活沉重地压迫,便不时恼怒地发泄着,或是,嘴里厉骂着某只鸡鸭乱屙臭屎,或是,喋喋不休挑食的猪不肯吃潲,或是,口水四溅地指责不听话的崽女。她们一律喘着粗枝大叶的气息,那种气息中,散发出刺鼻而强烈的胃气,像一条无可奈何躺在地上的可怜的鱼。这个宁静的女人呢,似乎世上的一切烦恼都不曾有的,一切烦琐的物事,都不需要她操心似的。她好像就是上天派来人间玩耍的,清清闲闲地甩着双手游荡,其它粗细诸事,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所以,任随自己两个相差一岁多的崽女,放声哭泣也罢,无比邋遢也罢,也任随那些禽畜吵闹斗架撒野也罢,也任随家里乱七八糟也罢,十足的像个狗窝,她也是一律的不闻不问。她的眼睛,好像只看得见那些娇艳的鲜花,认得那些弯曲的小路,以及青翠的树林和斑斓的菜地。
其它呢,却一概不认识。
现在,她好像还沉浸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似乎还在不停地旋转彩色的花朵。也许,她早已把花忘记了,她的思绪,已经随着天上的云彩飘然而去了。
像李起连这样的男人,真是世上少有,那份耐烦心,肯定也是盖一的,大约经过多年的磨练,对于吉嫂一切怪异的行为,已是司空见惯了,习已为常了。他从来也不打骂她,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打过,竟让她自由自在。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零碎而烦琐,都由他辛勤地包了下来,竟然没有半句怨言,连不高兴的脸色也不曾有过。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很高兴。哪个男人天天累死累活的,还会眉开眼笑呢?如果是那种表情,肯定是勉强了,那需要多大的勉强呵。是非凡人所为的。他呢,就是介于高兴与不高兴之间的那种表情。那双手,粗糙得像从深山老林挖出来的千年树蔸,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与他相比,就是在地方上,也无人可比。如果让他轻轻地抚摸布匹,竟然会哧哧地从布匹上扯出长长的纤丝来。
吉嫂就鲜明地不一样了,长年不做家务诸事,灰土不沾,油盐不染,又无盆盆罐罐的磨砺,那双手就保护得极好,酷像面灰似的白洁,皮肤嫩得像熟透了的葡萄。尤其是,那张洁白的脸,不晒太阳,不流汗水,加之又不用操心,竟然肤色光泽,无一丝皱纹。肩膀上又无重担的压力,那身材仍是苗条,竟然还是水蛇腰,袅袅地扭来扭去。这一切,都是女人所希望的,哪个女人又不希望呢?乡间女人的腰身被担子所压,都变成一只只水桶的样范,粗手粗脚的,脸上又黑又皱,哪里还显示得出女人的韵味呢?女人的妙处,却都让吉嫂具有了,这就生生地让女人们嫉妒不已,暗生恨意。即使看她一眼,一颗疲惫的心,突然像失去了重心,极其不平衡起来。
好在吉嫂从来也不惹谁,不多事,也不吵闹,甚至,连话也很少说,很安静的一个人。好像要说的话,早已在过去的岁月中说完了,肚子里,嘴巴里,已经没有储存一句话了。女人们即使想无端地发泄一下,找到某种平衡,即使想与她吵,也是吵不起来的。或是想讽刺她,也无法讽刺,这个所嫉妒的对象,根本就不跟她们说话,你还想怎么去攻击呢?难道冲到她屋里去骂人吗?如果那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也会遭到旁人指责的。所以,那些冷嘲热讽,只能像冷了的猪潲丢在了她背后,她却听不见,别人也权当没有说。
吉嫂就是那样静坐在家里,手中也没有针线,空手端坐着。除了偶尔上茅室之外,哪里也不去,似乎没有她感兴趣的地方,具有罕见的坐性,像尼姑一般。尼姑还要念经哩,还有诸事要做哩。那她比尼姑还要尼姑。她更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旦有了个屁长的闲时,便生怕孤单了,被人冷落了,便哦哦哦地抱着吃奶的崽女,将衣服一掀,让一只肥大的奶子雪白地露出来。或是哧哧地扯着悠长的针线,带着外面的风和阳光,一头钻进牛嫂或马嫂家里,屁股结实地往板凳上一顿,便挤眉弄眼的,家长里短地喷着晶亮的口水。吉嫂却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或者,干脆说,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她是一概不串门的,好像四周没有邻居,好像她的家是独住在深山老林里,也好像,那双脚往别人家的门槛一抬,是极其贵气的,像皇帝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