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
一
小柔取到爹赵麦生的活检报告单时,手就开始发抖,觳觳觫觫个不停。待她好不容易稳住手,看清楚上面的字,她连日来的担心终于残酷地被证实了,化验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食管下段鳞状细胞癌中期。小柔的眼泪霎那间就泉涌而出,当着诸多取单子的病人家属的面,她不管不顾地号哭起来,泪眼模糊中摇摇晃晃走动着爹的身影。
爹的命实在是太苦了。
小柔的爷爷早早过世,奶奶因病瘫痪在床。爹除了一个早早嫁到外地的姐姐外,还有一个比他大十四岁的智障哥哥。按说这样的家庭,原本根本娶不上媳妇的。却因冥冥之中某种命运的安排,使爹娶了娘。娘本来长得一表人才,只因小时候生病打针时错打在神经上,落下了右边腿部残疾,走起路来,左脚支撑,右脚快速往前挪移,上半身艰难地往左边晃动着。
爹娶了娘,珍宝似的爱惜着。随着小柔的姐姐赵娟和小柔两个孩子的先后到来,这个小家庭洋溢起了世俗中烟火气十足的幸福味道。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嚷嚷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真是,再踏实不过的小日子了。然而,在乡下,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家庭是被视为残缺不全的,爹也不能例外。为了生个儿子,爹真是费尽心机。三妹四妹就是在把家里微薄的积蓄全部交了罚款后,在东躲西藏中出生的。直到娘因一场大病住了数月医院,再也不能生育,才彻底打消了爹生儿子的梦。娘住院时,再大的苦,爹也吃过。为了省钱,他从来没有买过饭吃。每到医院食堂开饭时,爹都是只为娘买一份饭菜。他自己则等别人吃完,走到垃圾桶边,捡拾那些别人吃剩或者已腐烂变质的食物。那时的爹瘦得脱了形,身上列列条条的骨架子清晰可辨,那层皮疲塌地披在上面,勉强还是个人形。小柔和姐姐轮番到医院和在家里照看两个小妹妹。那个家庭,简直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不过,一切总算扛过来了。
二
当西斜的太阳完全滚落到西山背后,夜幕已经悄然拉下,爹才背着镢头、锹从地里回来。踏踏踏,爹的脚步声铿锵有力,一点也不比年轻时显得拖沓,爹是攒着一股子劲儿呢!病妻、残哥、已到婚娶年龄的幼子,哪一个不指望着他?要不是前些年他因病做了一只眼睛的摘除手术,他说不定还在工地里,甩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干活挣钱呢!那年,正在干活的他,感觉眼睛不舒服。为了不耽误干活,他顾不上去看医生,直到红肿得无法看清眼前的脚手架,与他隔班的同行者都强烈要求他休息时,他才停下干活。为了省钱,他舍不得去医院检查,只是去小卫生所看了,医生开的药一点也不管用,反而越发严重了。最后不得不返回家里。小柔张罗着为爹做了手术。之后,再没有人愿意跟爹隔班干活儿了,他才不得已留在了家里。留在家里的他一刻也没有闲住,他把山上那些村里人不种的田地全部捡起来种了,还不够,农闲时他还上山去开荒,瓜瓜豆豆被他种得满坡架岭。他要尽力多种点庄稼,多卖点钱,好为儿子小宝攒钱往城里买房,只有那样,才能让他娶上媳妇……
小柔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抹着泪问丈夫罗军: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罗军诺诺着,用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挠着后脑勺,嘴皮子巴砸着,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咋办就咋办。小柔气得直想骂他:这不等于没说嘛!想一想也就忍了。她跺一下脚,哎了一声。还能怎样呢?当初爹开出的那两样条件,条件好的小伙子哪个愿意接收呢?还不是像罗军这样的,口笨舌拙,脑瓜子反应总是比别人慢那么半拍,又老又丑的才答应嘛!
二
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准备就绪,赵麦生躺在病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专注地瞅着病房门,病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赵麦生的眼睛忽闪一亮,从中跳跃出一簇明晶的火花,是临床病人的长得高高帅帅的儿子,他眼中那簇火花立即熄灭了,那张刚泛起点红色的脸也随之黯淡下去,恢复成如常的灰黄。自从前几天二女儿小柔把他生病住院,需要手术的消息告诉远在苏州的儿子小宝,他的眼中就常常随着病房门的吱扭声跳跃那种明亮的火花,他的情绪也随着那火花的明灭而波动。
此时,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对儿子的到来彻底死心了。又是一声吱扭声响起,他条件反射地把头扭向门口,眼睛里那簇亮光又开始跳跃。“走吧,准备往手术室手术。”是身穿白大褂医生的声音,随着他的话音,他的助手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把赵麦生的病床进行调整,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后,开始往手术室推,他的四个女儿也各自象征性地把着床帮,是在给他打气的意思。
在麻醉药发挥之前,赵麦生的脑海里全是儿子小宝的影子。就仿佛从他的身体里最深层的部位生发出一根线,准确无误地牵向了遥在数千里之外的儿子小宝身上。
也不知道小宝现在在干啥呢?该是在上班吧?这一去,转眼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他黑了还是白了,胖了还是瘦了。那个秋天,小宝在家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常。他每天早上在爹赵麦生的催促声中起床,到地里干活。
常常是,赵麦生在前头踏踏踏迈着有力的步子,小宝在后面吧嗒吧嗒地跟着,步子里头有一种不情愿的拖沓。
到地里,掰玉米、掘地、播种……整个秋收秋种过程中,他都参与了,虽则样样都不那么积极,但他向来那样,何况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勤快的呢?能专门从外地回来帮忙收秋就已经不错了。
小宝往苏州走的时候,是赵麦生去往车站送的,临分手时,小宝还叮嘱赵麦生路上慢点,干活时要拿捏着点,一把年纪了,别累着……所有的一切都正正常常的。就在开往省城的大客车启动时,小宝打开窗户对着赵麦生喊:“爹,我压在我屋里一封信呢,你到家看看……”
正逆着风,赵麦生没有听清楚,仰脸大声、着急地嚷嚷着:“你说啥?啊?你说啥?”
“信……我屋里……”车子已经加快了速度。
回家的路上,赵麦生满腹狐疑:这小子,玩什么鬼花招呢?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写什么信!真是的!
一进屋,赵麦生就发现了小宝说的那封信。信是用稿纸、碳素笔写的,字迹规正,很正式的样子,压在写字台上。
麻醉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信中那些话变作鹰状物张牙舞爪地向赵麦生扑来:爹,告诉我亲生父母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们,你们待我不赖,这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到说媳妇的年纪了。在咱家,毫无疑问是说不上媳妇的……
赵麦生的意识模糊了。主刀医生的手灵巧地在他的脖子那儿翻转,助手们一样一样为他递送着手术器械。
三
手术室外,小柔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一溜坐在候诊椅上,表情都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小柔却站立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从北边穿廊里走到南边窗户那儿。眼睛往窗外瞅呢,那眼神却是空洞迷茫中,携带着诸多的不安。
自从爹发现食管癌中期后,她的心里就像坠了个大铁疙瘩,无论何时何地都沉甸甸的。
检查结果一出来,她就开始给远在外地打工的丈夫罗军打电话,让他无论如何找工头支点钱来。罗军用他那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知道了。她又依次给家已经迁往外地的姐姐赵娟、两个妹妹赵倩、赵薇打电话。姐姐说知道了,语气淡淡的,透着一贯的谈到娘家事上的漠不关心,甚至还夹带着点烦。小柔的心立刻凉了一截子,心说你还是爹的闺女吗?啊!爹命关天的事,你就一句知道了!口气里不觉就带着点火药味儿,声音也不可抑制地大了几分贝:别光知道了,可得准备钱啊!咱们得尽快把爹送去做手术!赵娟没有被妹妹的愤怒唬住,依然是淡淡的三个字:知道了。小柔狠劲儿把手机摁掉,嘴里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稍微平静一点后,小柔又分别给两个妹妹打电话,妹妹们觉得自己是妹妹,有两个姐姐在那儿带头呢,总是一副听凭姐姐安排的样态,都统一口径说:二姐你看着办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小柔在电话里跟两个妹妹讲了带爹到医院住院的日期,最后叮嘱一定得带钱,两个妹妹都答应着,语气上也没有那么积极。
也难怪。爹在小宝与她们四姐妹的事上,确实过分了点。比如,当年,在有了她们四个姐妹后,终于因娘的疾病把爹盼儿子的梦浇灭了。四姐妹在爹的一声声叹息中慢慢长大成人,眼见着个个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可爱人儿了。开始有媒人陆续上门提亲,也有大胆的男孩直接找她们姐妹表白的。爹赶紧放出话来:闺女们,你们没有兄弟,爹就指望你们四姐妹了。所以,在找对象上,你们得为我和你娘考虑点。谁愿意在家呢,就招个女婿,不愿意在家呢,就从村里找个,要他一部分钱,这样,将来干农活也有了帮手,那份彩礼用来盖房。
那时,小柔正被镇上一男孩追得紧。
男孩家境不错,长得秀眉朗目的,说起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有男子汉的风度。给人一种有志向、有骨气的感觉。对小柔呢,也是用尽了心思。小柔也从心底里欣赏他,认可他,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爹亮明态度后,姐姐率先与追她的那个邻村男孩断了关系,小柔知道爹的脾气。爹不是那种说一不二、刚性十足的硬脾气,爹属于那种软软的,有韧性的脾气。他不会强迫你怎么怎么做,只在关键时亮出自己的观点,如果你不按他的意志去办,他就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来制造一种令人压抑、沉闷的气氛,给人一种不按他的意志去做就无法过下去的感觉。小柔原本打算为自己争取一把的,就在她攒了一腔子的话走到爹跟前,刚想跟爹说时,她看到爹的眼眸里头有一种湿漉漉的东西,小柔从中读出了爹被世俗的观念与不易的生活差不多压弯了腰的无助与期许。小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随之咽下去的还有那一腔子的准备说与爹的话。
后来,小柔和姐姐先后按爹的意思找对象出嫁了:本村,不菲的彩礼。爹的举动曾一度成为小村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人家老赵就是有远见,这样子把闺女嫁到本村,再使一大笔钱,等于是干活时的劳力也有了,盖房子的钱也有了;有人则嗤着鼻子说,什么远见,还不是拿自家的闺女不当人,当个货物来卖!这些话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小柔耳根子边,小柔那好看的嘴角便洼起了一抹苦笑,在苍茫的落日里显出一种人世的苍凉。
小柔怎么不知道,在乡下,没有儿子是怎么的被人瞧不起,怎么的被人骂作“绝户头”。自从爹断了生儿子的念头后,他的肩头凭空就往前倾了不少,他的腰杆子也凭空弯了不少,在人前呢,说话的声音也莫名其妙地低了许多分贝。
小柔一直对爹持怜惜态度,不管爹怎么做,她都觉得爹不易,都努力去成全爹。而姐姐却一直对爹当年的做法耿耿于怀,两个妹妹也像大姐一样对家里的事总是热心不起来。
四
小柔的丈夫罗军比她大五岁,长得铺板身大,黑不溜秋的,额头上有很深的抬头纹,看上去,要比起白白净净,小巧玲珑的小柔老十岁不止。
结婚时,小柔一直没有进入角色,仿佛要嫁给这个木头般的黑大个的人不是她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她只是旁观者。结婚需要的一应用品都是姐姐妹妹帮着采办的。
结婚那天,阴沉了很久的天气终于像是积攒了许多包不住的心事一样,把它积攒了数天的雪片子撒下来了,用一片雪白来重新装扮了这个世界,踩在喧腾的雪上,嚓嚓嚓,让人的心情莫名地喜悦。然而,小柔的心的世界里却是阴云密布,那张漂亮的鹅蛋脸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这个被老天刻意装扮了的干净、洁白的世界显现出来的美丽、纯洁似乎与她无关。
该上车了。娘、姐姐以及家里的众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催她赶紧换上新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连脖子上围着的纱巾也要新的、红鲜鲜的,才喜庆,将来的日子才过得红火。性格一向温顺柔和的小柔这次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执拗,她说:“我就不穿新的,我到底要看看它会怎么样!”亲人们苦口婆心地劝说,说穿旧的将来过日子就会不顺,就会受穷,直说得唾沫星子飞溅,也没能改变小柔的主意,她穿着一身旧衣旧裤,围着一条红色的、已然褪色的旧纱巾,就坐到了停在门口的独轮小推车上。亲戚们劝说的那些话久久回荡在她耳根子边,她想:就算从头到脚一身簇新又能怎么样呢?就罗军那样的木头人,你还指望会给你好日子过?想到自己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心里涌出的悲哀变作两行热滚滚的泪悄然滴落,她赶忙掩饰地用纱巾蒙了脸。
婚后一年,小柔的女儿朵朵就出生了。就在朵朵三个月大时,爹做出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
村里一个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带回来一个尚未满月的小男孩,明码标价地卖。村里几个没有儿子的人家,都跃跃欲试。当看到那个小男孩长得奇丑,连眼珠都是睨斜着时,都摇摇头放弃了。爹也去了,他一看婴儿两腿之间那个小棒棒,就咧着嘴笑,再也顾不上长相是否丑陋,眼睛是否睨斜,当场就说他要要。
六千元,这在当时还是个天文数字。爹倾其所有把钱送到抱孩子的人手里,把弟弟小宝抱回了家。
娘的身体不好,一个人带不了一个小婴儿,爹就暂停到工地打工,专门在家帮娘带小宝。
小宝张着一张小嘴从早到晚不停地哭,喂他奶粉也不愿意吃。情急之下,爹竟然求小柔给他喂奶。小柔的脸一下红了,说爹你也太那个了,这算什么话,他可是我弟弟呀!爹嚷嚷着:你说怎么办吧?难道就让饿死你弟弟吗?小柔咬紧下唇,眼眸里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任爹把事情说得天大,也没有让那个比自己的女儿还小三个月的“弟弟”吃自己的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