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霜花
一、葵花
那时候,我其实并不熟悉葵花,更谈不上读懂它的本质以及内涵。它瘦削的姿影在大地上晃动,增加了平原上以植物命名者的高度。我知道,它沉甸甸的头颅在不停地旋转,始终朝着太阳照耀的方向。它是紫外线的情人,光的热恋者。
当时,我站在故乡的高坡之上,村庄刚刚经历了秋收,眼前的景象荒芜而又苍凉,像一片被风暴袭劫过的海洋。望着田野上被砍倒的大片葵花秆,一种荒凉的美感如惊慌失措的地鼠,迅速蹿入了我的心间。我年幼的心,既有点莫名的兴奋,又有些莫名的慌乱,一切都是莫名的。
此后,秋天的露水布满了田野,收割后的田野很快进入冬天的调整时期,此时的田野像一个经历产后的妇人,看上去那么虚脱无助。整个冬天,她睡着了,在静静地等待来年的种子重新播入土壤,让自己再一次受孕。哦!冬天的平原,像阿尔山脚下的原野般一望无际的平原,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没有任何遮拦。
布谷鸟叫的时节,我目睹到乡亲们春天耕作的情景:一头黄牛在吆喝声中低头用力,随着一声鞭响,犁铧的锋刃残忍地切开大地的腹部,紧接着是刺鼻的泥土气息冲出地面,强烈的气浪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我听见地下的草根被斩断的声音,以及泥土在漫长冬季发酵后气囊般的爆裂声。
我相信春天的大地,会随着第一声春雷而开裂,种子苏醒,土地之神会在瞬间钻出,守护一年一度的丰收。因为农人是大地最忠诚的儿子,神灵要成为他们的庇护,完成他们用汗水换来的祈愿。成年后我才意识到: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莫过于泥土与草根结合产生的气味,当黑色或褐色的泥浪毫无保留地袒露地面,如果再加上绵绵细雨的揉合,气味就更好闻。它们的新鲜和热烈是上天赋予的,带有天然的原生质地,有一种刺鼻的清香。这种气味,远胜于城市园林和建筑回廊中令人头晕和嗜睡的丁香花瓣。
至今记得,在冬季铺满了麦草的炕头边沿,我最早见到葵花结出的饱满籽粒:小小的坚果,子弹般清瘦,剥去外壳,裸露的果仁呈现白色的肉质,放到嘴里,满口的香气迅速漫延,渗入味蕾,让味蕾愉快地变成开屏的孔雀。至此,我知道大地上所有果实的可食之香,它们区别于玫瑰花朵的要害,仅在于舌尖与嗅觉的界限。正是这一步之差,却让人类的审美趣味有了南辕北辙的偏离。
在贫寒岁月,像一把盐,葵花的籽粒装饰和点缀了乡亲们寡淡的胃液,也让葵花名正言顺地归类于农事。
长期以来,有一个问题令我十分迷惑:身材高大的葵啊,你原本拥有一座巨大的果实之仓,却为何结出这般小小的籽粒?造物主最初选择了你,究竟出于何种动机,是出于设计的精心还是随性的怠慢?作为一种既不是树木也不是庄稼的植物,你是上天的主力军,还是下脚料?当然,这些问题,在植物学家眼里是粗浅的,也是可笑的。而如何才能读懂一种植物,的确需要时间和觉悟的洗礼,在阿尔山,我终于对葵花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哦,一望无际的葵花!一望无际的金子!在九月疯狂的阵雨过后,在牧人和猎手吹奏出阵阵欢快或悲凉的唢呐声中,大片的葵花列队整齐,挺拔有声,飒然肃立,像无数张开的嘴巴,向天空发出了群体性的呐喊。
灿灿金轮,星罗棋布,若风车旋转,完美而柔韧地构成了一个能量的磁场。自此,我确认葵花是一种有生命活动和独立思维的植物,在看不见的内部,它拥有一副深谙冷暖的内脏,一副天然的好嗓子,却唱着一支支让人类听不到的歌曲。而且,我确认葵花还拥有完整如人类的大脑沟回,否则,为什么一出生,它们就如此坚定地跟紧了灼热的骄阳?为什么一出生,它们就高擎成一座火山即将喷发的形象?
在那一刻,我突然像梵高一样爱上了这种农事诗般的植物,准确点说,是爱上了一种深沉内敛、金属般铮铮作响的语言。
二、泥巴的灵气
从藕塘里挖出一块泥巴的快乐是无可比拟的,我有过如下体验:在灌木丛里折一根断枝,到藕塘的冻结处写字,美名曰练习书画。自是随意涂鸦,写出什么字要看当时的心境。我曾偷偷地写下过暗恋女生的名字,旁边画了个扎羊角辫子的女生,长睫毛,大眼睛,有一对可爱且粉嫩的耳朵,最突出的当数白脖颈,看一眼就与天鹅的高贵联系在一起。画完,在夕阳下呆立很久,脸上发烧像一块红布,生怕被人发觉,慌忙胡乱涂掉。当然,俱往矣,这永恒的秘密属于一个肩膀上挎书包的少年,背景是放学回家的路上。抬眼望去,夕阳好大。
近处的景观,则是校园外黝黑的田地,有几种树正欲萌芽抽叶,竹篱笆下还有一点未化的积雪。这荷塘周围太萧条了。有几次,我写下几个好字,加上女生的名字,舍不得扔,蹲下身捣鼓半天,将一块泥巴整个地挖了出来,捧在手里带回家去,放到窗台上风干,像南方人风干一块香喷喷的腊肉。当时春寒料峭,托泥巴的手被风吹着,冻得通红,路人见了皆乜斜着眼瞅,以为是什么宝贝,有个老者操一口浓重的鲁西方言:“小孩,捧着个啥JB玩意儿?”字眼里带脏字,我笑而不答,龇露的牙齿大概又白又亮,哧溜一下赶快猫腰溜走。当时,我们家刚刚从故乡沙河镇搬迁到县城郊区。县城里房子不好租赁,主要是房租昂贵,父亲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权宜之计,决定到位于城郊的魏庄村暂住两年,待条件允许,再迁进城里。父亲和魏庄的村支书是朋友,经常一起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支书说在魏庄吃蔬菜不用花钱,父亲听了心花怒放。家安在魏庄后,麻烦却一个接一个地来临。先是我们兄妹几个上学遇到问题,原来魏庄没有中学,读中学要到邻村的郭高去读,需走好远一段路,还要涉过一道冰河,冰河旁边有芦苇荡和养藕塘。
魏庄只有一所小学,院落宽敞,且与当时的知青点搭伙一处,魏庄的文艺宣传队也在小学进行排练,弄得校园里二胡声声的,有个瞎子把二胡拉得凄惨,一脸悲壮。我们家刚搬来,听到的第一件事是宣传队不久前出了桃色新闻,说是某女歌手被人搞大了肚子,还把孩子生了下来,村里处分了宣传队长和几个载歌载舞的男女当事人。一度,他们是村子里很拽的角色。
我当时听了,似懂非懂,只感觉备受刺激,喜忧参半,晚上回味一番,结果搞得心跳加速,需要隔着窗棂子数星星才能入睡。隆冬的深夜,猫在叫春,更是给周围的气场平添几分惆怅。哪里会意识到,我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已经悄然在体内启航,那个东西的学名叫青春期。如今回忆,这个时期最折磨人的是懵懂与惧怕,不知世间情为何物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不知哪些东西该碰哪些不能碰。最闹心的是好奇心像烈火,一点就着,总想搞明白某一桩不该搞明白的事情。有一回,我看见一位搞桃色新闻受了处分的男主角钻进了村头公厕,当即如获至宝,慌忙尾随着跟了进去,乡下厕所味道浓郁,我却嗅觉系统失灵。进去后见其端着水枪朝尿池里喷撒,看情势是憋了泡长尿。我伸长细脖子把头探了过去,距离器官差之毫厘犹在眼前。不为别的,当时只想看看这犯了错误的东西是啥模样,是否在作案时留下记号。那人十分警觉,用错愕怪异的眼神看我一眼,面露愠色,正欲发作,却又叹气释然,大概觉得是个小破孩,不能一般见识,看就看吧。索性坦荡亮出摇摇,鼓足力气突突地尿完,抖抖残液,动作老练地放回老窝。
从厕所出来,感觉一阵恶心涌上胃来,想吐。
其实,现在想来,我的青春期应该是从郭高中学开始的,其标志性印象蟒蛇般盘旋脑际:有一次正认真听课,突然感觉前排某女生的长脖颈好看,放大了似的画面特写若浮雕。自此,上课开小差走神,分析其脖颈皮肤的细腻与白皙程度,发辫油亮程度,娇声嗲气程度,身上雪花膏味道的清香程度,等等。夏至,热风习习,人人换了单衣,课堂间如法炮制,却兀自发现那葱白般的脖颈下方尚有一大大黑痣,令人陡然一震,心生惊悚,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早从算命先生那里耳闻此处有痣不吉,乃苦情痣,这还了得!自此才断了欲念,无奈被迫安心听课,一段短暂的暗恋史也随即宣告流产。放学回家,把卧室门关严,仰躺在床上独自伤感,大黑痣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沮丧之余,忍不住朝床腿狠狠踢上一脚。当然,疼的是自己,波及到脚趾和跟腱。
话说这春天的少年之所以伤心至此,盖因女生是那块黄泥故事的主人公。记得时隔不久,我无意中从床下发现了那块早已封干的泥巴,上面还有歪扭的字:“田草”,是女生的名字,至今感觉好听,不过时,有点电影明星的文艺味道。遗憾的是,打开窗户,我不假思索地把那块泥巴扔了出去,动作轻盈却意义重大。这块泥巴如果保留至今,其价值应该胜过黄金!若是我不将此事写出,任谁都不会想到,一块泥巴,居然粘连着一桩儿女情长。而破坏这故事走向任何一种可能的,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缘由,以至于在心头纠结延续至今。我成年后略通一点相术,也才知道“苦情痣”是颗好痣。而当下的日子,人们捡了些时代的便捷,远离了泥巴,却丢掉了许多牵肠挂肚的东西,丢了灵魂,活得没心没肺。
如今想来,我家乡的泥巴真是好!是地道的胶泥,可以做哨子,可以捏泥人儿,也可以烧制成青砖。泥巴可以烧制成世上任何一种物件,包括梦、诗、青春和酒。在城市的笼子里生活多年,我偶尔会作如是假想:寻春末的细雨天,披上件蓑衣,到郊外水沟里捉鱼捕虾,折腾整整一个上午,爬上来时兴许两手空空,但只要全身沾满泥巴,就是很惬意的收获。
三、河道的水声
冒着春寒,从茌平县城出发,驾车一百多华里,来到故乡沙河镇,这里是我人生最初的起点:出生地。但如今已经很难将故乡二字与之联系,因为变化远远超过想象,童年旧景已经完全绝迹,不留下一片雪花和一滴雨水。
我是在紧临沙河镇的金村庄出生的,记得小时候,爷爷拉着我的手去镇上赶集,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田野和高大的树木,沙河就在附近,听得见河道里的水声,遇到阴雨天气,河水泛涨,时常淹没田地里的庄稼。夏天的两岸,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有野鸭子在水里嬉戏,扎下猛子捉鱼,动静挺大且清脆悦耳。远处是瑟瑟林立的青纱帐,红高粱、玉米地、芝麻稞、西瓜地……那是真正的田园,无须半点修饰设计。到处是涣漫的野水,淹没了一簇簇草丛灌木。我至今也不清楚水是从哪里来的,地处平原,按理说存不了多少雨水。正因为此,才使得整个镇子有了湿润的地气和灵性,空气中到处飘荡着植物、泥土和农作物的混合气息,闻一闻就觉得世界十分美好。整个童年,物质都是严重匮乏,但内心始终充溢着快乐的节拍,尽管这快乐是有许多附加说明的。
如今,城市化运动的进程,几乎涉及到内地乡村的每一处角落,沙河镇自然不能幸免,目力所及,到处是开发痕迹,断壁残垣,旧砖碎瓦,废墟之上矗立着挖掘机长长的利爪,近乎强暴地扫荡了乡亲们千百年来的生存载体。“把农民赶进楼房”的时代指标正在加速实现,而乡亲们似乎并不买账,在牢骚满腹地讲述着各自遭遇的不公。我有一个惊人发现:就像当年的快乐一样,对生活的不公感也是互相传染的,比如某个老乡对拆迁补偿满意,甚至打算摆酒庆贺,结果晚上来了几个邻居一番撺掇,大讲所谓暗箱“内幕”,其立马改变态度,加入抗拆的行列。面对乡亲们的陈述和种种遭遇,像一团乱麻,我听了感觉复杂无奈,只能袖手旁观。造成此局面的原因太多,其中有政策的死角,也有私欲作祟。孰是孰非,我无法做出立体而无偏差的判断。但有一个问题令人不安:土地没有了,还叫农民么?把这些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的人供养在楼房里无所事事,靠打牌喝酒打发人生的剩余时光,无论如何都不是好剧本的故事结局。
在生养了我的沙河镇金庄村,我的童年伙伴大都南下打工,有个孩子王早在十多年前自杀身亡,据说是喝掉了满满一瓶子乐果农药。当年最要好的一个伙伴却始终在村子里生活,成了蔬菜大棚的种植户,来到他的家中,寒暄过后,令我难堪的是,我们居然相对无言,以致出现冷场的尴尬,话题不知从何处说起。他指着客厅里的沙发说:“瞧,这是我新买的沙发……”一阵疼痛感瞬间滚过心头,让我欲哭无泪,在心里说:“兄弟啊兄弟,一切都变了。”
是的,世界变得不再好玩,物质是强大的魔鬼,它渗透污染了人间的每一粒尘埃。返回的途中,我一路沉默,忍住内心的撕裂。从此,我将没有故乡。田园荒芜,河流枯干,故乡熄灭了它的灯盏。无论是对这片土地,还是土地上的生灵,我们都已经难以构成对话,丧失了共有的语言。一度,我怀疑自己敏感,还有点矫情。如果仅从物质生活层面判断,乡亲的生活明摆着是好了,衣食无忧,还有存款盈余。而且,时间都哪里去了?时间哪儿也没去,一直好好地存在着,时间没有尽头。责备时间的人是无知的。其实是生命的格局和性质改变了。无非是身体的安置问题,从土房子迁到了楼房,耕作的牛被机械取代。所谓的发展加快了步伐,环境、空气和水源也随之被污染。其最直接的改变是乡村原生的风貌和物景消失,旧乡村里好玩的人和事几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