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凄冷的风吹干我的泪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整夜地干咳,有时会大口地吐着黄水。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如果想让父亲在余下的时间里过得舒服一些,最好是找一个空气清新、环境相对幽静的地方去生活。我们决定带着父亲去山里住上一段时间。
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炎热,大哥赶着马车,车上拉着生活用品,我们一行几人浩浩荡荡地向大山深处进发了。
我们去的地方叫“东兴窝棚”,是“大帮哄”时林场划给我们村种参养蚕的试验点。说是窝棚,其实是三间四外漏风的茅草房。种参养蚕的山地早已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被栽种上了人工林。
那三间濒临倒塌的茅草房就坐落在大山的深处。房前是一片开阔地,一望无际的洋草被秋风掀起绵延的浪头;房子的后面是各种树木混生在一起的原始森林,每一棵树木都非常粗壮,像一个个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老人,很像父亲,只是疾病摧残去了父亲的苍劲。在密林中,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水中追逐玩耍的小鱼小虾清晰可见。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吃罢早饭,父亲就会搬出一个小马扎放在窗前的房跟处,眯着眼睛沐浴着阳光,了望远方。不远处,我们姐妹俩正挥舞镰刀收割洋草。打下来的洋草,一捆捆杂乱无章地丢在开阔地里晾晒,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匍匐在田野里的战士。父亲和老妹妹守在家里,偶尔父亲就会喊上一嗓子:老丫头,打一桶凉水给你两个姐姐送过去。
父亲的肺病源于年轻时的一次事故。四十岁那年,父亲帮邻居拆房时,大山墙倒塌,父亲躲闪不及,半截身子被厚重的墙体压在了下边。邻居把父亲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肺叶多处破裂。虽然经过治疗病情得到了治愈,但后来还是落下了肺气肿的后遗症。
我们在开阔地里把晒干的洋草码上了圆垛,那一个一个圆垛,就像蒙古人的包房。秋风起来了,垛上的洋草,有时会被吹落下来,父亲弓着腰,一捆捆地把它捡拾起来,重新再码到垛上。他把洋草捆高高举起,风一吹,细高的身子左右摇摆,就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秋草,摇曳着最后的生命。宽大的衣裳在秋风中呼啦作响,仿佛被撕裂开的残损的旗帜。
父亲又开始大口地吐黄水了,黄水中还带有微红的血丝。我想把打下来的几千捆洋草,卖掉,带着父亲下山去大医院再全面检查一下。父亲却说:你老妹的病要紧,你老弟上学也得用钱,我的病就这样了,吃点药顶一顶就过去了。
父亲吃的是一种叫麻黄碱的口服药。由于长期服用这种药物,副作用已明显地在他身上显现。他的眼睛和皮肤一点点变黄,而且每天似乎都在加深,我不敢想象当这种黄与满山的秋色融为一体时,我是否还能承受得了那渐渐逼近的,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几千捆洋草,很快兑换成了一沓钞票,可是父亲却拒绝和我下山去看医生。他叮嘱我们,钱是辛苦赚来的,一定要用到正地方,将来如果经济充足的话,看看能不能把老妹的心脏病治好。我沉默了,为女儿治病叫做把钱用在正地方,而自己的病却置若罔闻,我理解不了已经慢慢走向死亡边缘的父亲,为什么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父亲继续咳血,严重的时候大汗淋淋几近虚脱。为了在我们姐妹面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他在咳嗽时就用手抵住胸口,使咳出的声音尽量变小一点儿。但从父亲痛苦的面部表情上,我能够感觉得到,那一声声地咳嗽,几乎是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每当看到这一幕,我只能背过身去,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流泪,更不想让我心中的这座山倒下,砸伤我,纸一样脆弱的精神支柱。
父亲开始到森林中的小溪边散步,有时很晚才回来,偶尔回来时手中会多一些东西,那是一些小鱼、小虾,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林蛙。我对父亲说:现在天气凉了,你不要下河弄这些东西了。父亲笑了,什么也不说,但每天还是会照常去往房后的小溪边。我知道,父亲是想让我们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姐妹补充一些营养,也许对于现在已经无能为力的他来说,作为父亲,只能尽到这一点责任了。
深秋来临,洋草、树丛、野花都慢慢枯萎了,父亲的行动也变得愈来愈迟缓,凄厉的冷风像一把刻刀,在他的脸上、手上、头发上都留下了苍老的印记。父亲就像一枚飘零的落叶,任肆无忌惮的秋风蹂躏、践踏,但他的腰杆却始终挺得笔直、坚硬。
一天,父亲对我们说:昨天夜里,我梦到你们的妈妈了,她说她很冷,怕是手头不宽绰,没有钱添置秋衣吧。我知道父亲是想母亲了,母亲过世已经有十多年了。爸,一会儿我就下山,回村里去妈的坟上烧些纸钱,让她准备过冬的衣服。父亲同意了,叮嘱我早点儿回来,并且在我下山的时候目送我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转过山头看不见我的身影。
那天的风很大,天气很冷,路两边树木上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偶尔一枚树叶刮到脸上,就像一把刀子在敏感的皮肤上割了一下。平时父亲是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下山的,一般情况下,每隔半个月,山下的大哥会赶着马车拉着放假的弟弟把一些生活用品亲自送上山来。我想,这一次父亲在梦中和母亲相见,一定是勾起了他对母亲深深的思念。
回来的时候,我去镇上的药店买了一大包医治肺气肿的药品,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四妹对我说:三姐,爸中午去房后的林子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小妹说:我看见爸就坐在小溪旁边的一个大石头上,都好久了。我丢下手中的药,冲出房门向后面的林子跑去,两个妹妹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小溪边一个光滑的石头上,父亲静静地坐在那里。他背对着我们,晚霞的余晖透过树枝斑驳陆离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感觉那就是一座金色的雕像,在猛烈的秋风中,他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我轻轻走了过去,说:爸,天冷了,我们回家吧。那座雕像没有一丝反应,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对身后的两个妹妹说:快,把爸扶到我的背上,爸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父亲一米八的身高,可是我背着他感觉,就像背着一捆干柴。这是我第一次背父亲,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父亲把我背在肩头的情景。风凶猛地吹着,我的头发凌乱了,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磕磕绊绊的,不觉间,两颗泪珠悄悄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把父亲放到炕上的时候,父亲举着一只手看着我,想说什么,嘴角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那只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我想,父亲恐怕是不行了,就强忍悲痛,镇定地一边去柜子里翻找父亲的装老衣服,一边吩咐两个妹妹:去,快去弄一盆热水来。
我开始给父亲擦洗身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轻轻地擦拭着,小心翼翼,生怕弄破了那沧桑的皮肤。这是一枚历尽磨难的枯叶,一条条经脉裸露在外面,刺痛着我的心肺,灼烧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穿透整片叶子,仿佛看到了那颗慢慢跳动着的心脏。
两个妹妹蜷缩在炕梢的角落里,恐惧地看着我从容地给父亲穿好衣服。此时父亲的呼吸已经变弱,感觉到只有呼出没有了吸入。我把父亲的半个身子扶起,让他斜靠在我的怀里,一手抱着他的脑袋,一手抓着刚刚买回来的那包药,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爸,药买回来了,买回来了,泪水就稀哩哗啦不受控制地任意在脸上无声地流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父亲的脸上,他却没有一丝反应。父亲就这样斜靠在我的怀里,在这个深秋的傍晚,在这个寒冷的季节,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在我的感觉中一截一截凉去。而窗外的风,在无情疯狂地嘶吼。
那是1987年的深秋,五花山的季节。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的风很大,它把我心头的那座大山吹倒了,也吹干了我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