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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漫忆

2017-12-22 本文已影响1056人  西苏

  古屋

  吴妈从古城区挤了半天的公交车来到我居住的城西,单为了告诉我一件事情:家里的老屋要拆了。吴妈说这话的时候,竟眼含泪花,语音哽咽。她原不是个脆弱和容易伤感的女人,我父母卧床的那些年,她拖着弱小的病体,前后一人照料,没见过她流过一滴眼泪,现在却为家里老宅的消去而暗自伤神。吴妈的眼泪让我想起父母的眼光,很多时候我似乎已经忘却了这慈爱的目光。

  老屋不是深宅大院,甚至连小庭院都算不上,与江南的民居一般,石窟的黑漆木门,一幢二层的砖木的小楼,朱窗黑瓦,小径粉墙。推开朝南的窗子,能够一眼望尽后院的景致,一块湖石,二株芭蕉,三棵老树,几朵红花,原先还有一处莲花小池,后来也填了。岁月变迁,老斋的朱窗掉了颜色,楼板在走动时,会娇气地发出轻叹之音,屋顶的网砖间更会在稠雨之际,悄悄滴落几星儿水珠。这水星儿若是滚动在荷叶之上,也算是人间的美景,或沿着黑瓦的棱角落下,砸在青石上,所发之音也称得世间清音的话,可是在浓雨愁煞人的时候,淋湿了木壁的墙板,湿润了满室的空气时,就只是一腔恨事了。

  我父亲一生钟爱京剧和评弹这二门戏剧,早年在上海求学,便有机会去海上的“天蟾”舞台,一睹梅博士的风采,虽经八年离乱,梅先生已经久不登台,但重登舞台神韵依旧。父亲依然记得那次梅先生的杜丽娘的美态,很多次甚至有唠叨的嫌疑来向我炫耀,可我能够看到的梅先生只是梅门嫡传的小梅先生。父亲说台湾的张少帅给了小梅先生得其父十分中一分的评价很是精确,梅老板的《贵妃醉酒》,当世无人能重现。至于评弹是父亲晚年的挚爱,午后去书场孵上二个小时,一边听艺人的白话,一边和他的老朋友们谈论山海经。再后来身体不容他出门,就捧着个半导体收音机,午后躺在窗前的阳光下,一杯清茶闭目养神。弦索的清音从小楼里传扬出去,在后院弥漫,又随微风越过高墙飘到碎石的弄堂里。走在江南的小镇的午后,你不时会隐隐闻及这样的吴侬软语。

  吴妈是听不懂评弹的,但她却喜欢父亲讲的故事。在没有电视的那年代时,夜晚小楼的昏黄灯下,父亲能够享受到当红艺人的待遇,母亲会亲手给父亲泡了茉莉花茶,吴妈则会替父亲点燃火柴,我也乖巧地爬在他的膝上,眼睛巴望着父亲的嘴。我读的第一本明清小说居然是在父亲口中。父亲虽讲不了吴语,中州韵白倒是流利,一直以为他是京戏看多的缘故,很久后听叶嘉莹教授讲唐宋词,才知道父亲的韵白并非全得自戏曲。

  当小楼里只剩下吴妈的时候,陪伴她的竟然是那架旧的收音机,还有那午后才有的“空中书会”。吴妈一边织着她永远织不完的绒线,一边就听着广播里的才子佳人。有时候我也会多嘴问她,你真能够听明白他们唱的?吴妈笑着说,我是放给先生和太太听的。

  老屋真的老了,一场台风刮塌了院墙的一角,落下的青砖砸断了倚墙而生的古石榴,时间快到中秋了,石榴树上的红宝石就要绽开笑脸,吴妈在电话里对我哭,那是中秋夜祭月用的啊,先生和太太都喜欢吃这东西,这下我该怎么办啊。

  老太太还生活在记忆里,在她的生活里如果没有老屋还有这院中的花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只是这黑瓦青砖绿树红花,何尝不是我心中的隐痛。

  那夜,心境很是难以平静,翻开晚报,看到一则介绍“小王山”的报道,标题用的很激动。这座深藏在苏州西南穹窿山里的小山我是知道的,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今天的苏州已经到了容不下这方寸一隅间的绿色。

  我打电话给星兄,说找个周末去山里看看。星兄在电话那头很果断回绝,说有时间你还是去老屋看看吧。

  名山

  很多年前,民国元老李根源先生,在背靠太湖的穹窿山中的小王山上,历十年心血,倾暮年最后精力,筑路建舍,疏泉凿石,植松柏十余万株,营造了风光旖旎的松海十景,一时间扬名于京沪。最初李根源先生只是看中此山的风水,便于安葬病逝于吴地的母亲,不想在后来的营造过程中,引来多方名流的身影,赏景之后,赞叹之余,自然要留些墨宝,于是题诗赠画成为来小王山的必修课。先生得此佳品不忍独享,又苦无力全部展示人前,忽生妙想,将名人之墨宝摹刻于山崖岩壁。数年间小王山的石壁上,留下了五百余条摩崖石刻,几乎集齐了民国书法大家之墨宝,堪称近代书法的艺术宝库。

  几年之后日酋霸占吴中大地,或崖上篆刻的东西还称不得古董,所以也不值得剥下带回,可满山的松柏却是成型的良材,砍下至少还可以换个现钱。于是十万松柏毁之八九。又过了几年,小日本跑了,村民习惯了满山的青翠,又开始植松种柏。四九年后,李先生离开了苏州去了北京,临走时一再嘱咐村中老人,要好好看待这些松柏,他还要回来的。村里的人知道,等先生再回来的时候,也就是在他母亲身边找块小地方安息。

  后来村里的老人死了,山上的松柏也有了往昔的模样。可是,有一年,山上的石头可以换钱了。穷了几辈子的藏书人,忽然发现自己守着金山在讨饭,年轻的找把锄头就去挖山……

  幸好山不可能一夜间被挖完,所以今日的小王山还留有半壁的山体,几块飘摇于风雨的断碑。残缺或也是一种美,对苏州来说,带上些忧伤的痕迹,似乎更贴切,也让人多一分怀恋。

  江南梅雨的季节实在不好受,闷热还有潮湿。雨下了很久,似乎总没有下畅快的感觉,那稠雨中的城市早没有了旧时的冷落,一个城市总有属于她的那份心境,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其实都不代表苏州,远离尘嚣的那份心底的冷落,或才是苏州有别其他城市的。

  偶然走过曲园,发现狭窄的小巷里,又多了几家买早餐的铺子,生意好像还很不错,路过的行人没正眼去瞟上一下这名声在外的园子。探身往里张望,园中竟没有希冀中的笛声,甚至连老苏州的轻语漫谈也没有。曲园外墙上的那块木牌似乎是新钉上去的,停了步子,抬头细看,原来曲园今天已经变成国家重点文物保护了。那个素来是周边老苏州喝早茶聊天的地方,忽然间升了地位,难怪那群老先生的笑声消失在小巷中。

  夜来烦躁,无心写字,找出早先朋友送来的太炎先生的传记翻看。最早得太炎先生之书,还是在十余年前。一日去苏州古旧书店淘书,姜先生对我说,新来了太炎先生的文集,东西是不错的,不知道你看不看地懂。书是新式装帧的,而且也不全,只有零星的几种,不过价位实在便宜,一册《春秋左传读》外加二种,精装近千页,才售三元人民币。拿回家我父亲奇怪地问我,这东西你也能看了?

  说实话,我到今天也没有真的看懂。不过那时候开始对太炎有了兴趣,特别是在读了民国史后,对他更有一种好奇。当然于太炎先生始终没有产生过评写的念头,换句话说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十多年里,有时候会在其他一些史料或文章里看见别人记述下的他,发现好玩也就抄之下来,不想就有了那篇太炎先生的故事抄。

  西苏于吴中沁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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