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唠叨
往事如流水一般,在我的心底里渐行渐远,变得朦胧。独有父亲对我不厌其烦的唠唠叨叨,且越来越清晰起来。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把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既没有伟岸挺拔的身板,也没有高深的文化,只上过几天扫盲夜校的他,最多能认得出自己的名字。
我小时候,父亲是队里的生产队长,在队里很有威望,但我却看不起他,还经常和他顶嘴,爷俩关系一直不好,心里有什么事也不肯对他说。
其实,我和父亲顶嘴多年,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恨他整天对我唠唠叨叨的,一不顺心就拿我出气。父亲虽然没有文化,和村子里的人也很少言语,然而,唠叨我起来,却是没完没了,一套一套的,很有思路。开始我偶尔还和他唯唯诺诺,到后来,特别是我上了中学以后,就越听越烦了,有时烦得我甚至不想吃饭,于是,我们开始顶嘴。
那是我读初二那一年的暑期,我向村子里的一个同龄人借了一本《西游记》。白天看不做农活,晚上看浪费煤油,父亲本就有点不高兴。有天晚上,我正看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时候,父亲冲进我的房间里,怒目圆瞪地吼了起来:“看!看!看!考试逮零蛋,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却用心得很,白白浪费老子的煤油,不要读了!”盛怒之下的父亲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书,几下就撕得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我愣了一下,马上顶了嘴:“逮零蛋也比你强,你扁担大个‘一’字都认不到,还讲我!”父亲当时很生气,一巴掌呼了过来:“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走了。
我顶嘴主要是气他不问青红皂白,一来就抢撕了我和人家好不容易借来的书。那时没有精装版,一本《西游记》少说也有两指多厚,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学习课本。印象里,父亲每当看到我手里拿上两指厚的书,就狐疑起来,然后训着诸如“年少不努力,到老事无成”之类的话。这些话父亲训起我来,可以说要几大箩筐有几大箩筐,我也听得耳朵直起老茧。
父亲就对我非常严厉,对我的打骂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经常是把我打得灰头土脑、皮青脸肿的,有时把我打得连我母亲都认不出来了。记得有一天,父亲从坡上放工回来,看到我拿个破盆子在自家院子玩,就虎起脸问:“这东西从哪来的?哪个屋里的?”我一时心虚,支吾半晌说不出来。父亲冲了上来,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就打:“从哪个屋里偷来的还回哪个屋里头去,好好向人家认错,人家不原谅你,不要回来吃饭!老子老早就说过,做人要做清白人,便宜莫要,浪荡莫收。你小子就当耳旁风了是不是?老子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当小偷小摸的。管不好的话,小的偷针,大了偷人啦!”父亲一边骂一边打,直到我抱着破盆,和父亲一起来到德爷家门口,我杵着不动了。猛地里,父亲从背后飞起一脚,将我踢进门去,破盆“哐当当”一声脱手飞出,摔到德爷家的堂屋里,兀自“哐当哐当”地响着转个不停。
正在端碗吃饭的德爷吓了一跳:“老二,你这是怎么了?”父亲比德爷小一辈,又是排行第二,德爷就经常这样叫着父亲。
“自己和你德爷讲明白去!”父亲又扎实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德爷忙抽出手来扶我。
“孩子,别怕,慢慢讲。”我举着破盆子递到德爷面前,说:“德爷,我不是小偷,这个盆子我是从你屋前面的垃圾坷里捡来的。”德爷看了一眼破盆子,大笑起来:“我说老二呵,你冤枉孩子了,这个破盆是我屋的不假,可那是我当垃圾丢了,你又帮我捡回来,嫌我没事做啦是没?这也罢了,你还把孩子打成这个样子!”听德爷说到这里,父亲嚅动着嘴不说话了,我却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念珠子,洒落了一地。回去时,父亲还不停地对我唠叨:“做人别做亏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门,哭丧着脸给哪个看,是角色就把眼泪水当尿洒!……”
父亲是个非常有韧劲的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也很执着,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即使失败了,他也只会说是方法不对,从没有否定过目标。
记得我读高二那年,家乡发生了严重的稻瘟病,稻谷严重欠收。我对母亲说,今年减产严重,明年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准备不读了,在家里帮你们做点农活,种点疏菜瓜果之类的,以作补贴。母亲显得心事重重的,不说话。正在一边吧嗒吧嗒咬着烟杆的父亲却火了,重重地把烟斗敲在地板上:“没骨气!来点困难就想退缩,长大还能做大事?给老子记住了,成功往往就出现在难困得让你将要放手的时候。啥也别想,明天好好给老子报名去,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老子来想,有我在还轮不到你小子瞎操心。”
我想不到,父亲的唠叨里面,有那么多的道理,也许正如他所说的,他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吃下的盐比我吃下的饭还多。突然间,我开始对我的父亲崇拜起来。
我参加工作以后,很少有时间回家。偶尔回来一下,他便会逮住机会对我唠叨,一直提醒着我:做人要懂得感恩,切莫得了衣服穿,忘了棉花树。还说,现在过了好日子,这都是共产党给的,要遵纪守法,好好工作,报效国家。
今年重阳节,我带着妻子女儿回家看望父母,父亲明显老了,但精神还好。看到我们回来,母亲忙张罗着饭菜,父亲则取出自己珍藏的小酒,朗声对我说:“今天我俩要搞点酒!要搞到醉去!”看到他们这么忙碌着,我暗自愧疚,一直在外面忙着,好久没回来一次,偶尔一回来,他们都把我当客人了。因感怀,席间借着几分醉意,不知不觉独自吟哦起来:
又到九月九,
思亲倍上头。
常年忙碌碌,
哪有团聚时?
老妈张罗菜,
老爸酌小酒。
不知是儿还是客?
未饮泪先流。
酒能调动人性情,更能刺激人泪腺,我感觉得到我眼里的泪花在盘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父亲迷着醒眼问我:“小时候,有一次你做了错事,我打了你,现在还记到没?”我哈哈笑着回答:“老爸,你打我骂我都成了你的家常便饭了,你说的是哪一次呵?”
马英九说过,父亲是个银行,发行的是知识,支付的是爱……其实,我心底早在默默地念叨着:我的老父亲呵,你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教好,然后交给了国家,可我一年到头能回来陪你几次?这些年里,伴我健康成长的,是你的唠叨;迷茫失意时给我支撑的,是你的唠叨;灯红酒绿的时候,时时警醒着我守住底线的,是你的唠叨;在人们的赞美声中,给我自豪也给你骄傲的,还是因为你的唠叨……你的唠叨是我的福音,我愿意永远聆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