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驴
有个歇后语,叫“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骑驴而又看唱本的人是什么人呢?武士吗?不对,武士应该骑马。农人吗?不可能,农人不会看唱本,那是什么人呢?只能是文人。
文人好骑驴,又能看唱本。
“推敲”的故事想必人人知道吧?“鸟宿池边树,僧推(敲)月下门”。“推”好还是“敲”好呢?骑在驴背上的贾岛先生心里这么琢磨着,嘴里反复念叨着,手里还“推”一阵“敲”一阵地比划着。谁知入了谜,忘了回避,竟撞到了京兆尹兼吏部侍郎韩愈的马前……当然,这是一段文坛佳话,大家都知道的,韩愈非但没有责备贾岛,还称赞了他的创作态度,并且沉吟了一下,说:“还是‘敲’字好。”
贾岛骑驴还真骑出了名堂。
杜甫骑驴就更不在话下,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写道:“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你看,这位先生称得上是骑驴时间最长的文人了,简直就是驴背诗人。
李白是个很“狂”的文人,可是他也骑驴,而且骑的傲然独立。他曾佯装醉酒,骑着驴直闯华阴县令的正堂,县令怒问其名,他回答曰:“曾用龙巾拭唾,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道上不许骑驴?”
陆游是少有的能上战场的文人,可是他依然骑驴。他从抗金前线的南郑调回处在后方的成都,途中写下了《剑门道中遇微雨》,其中两句是:“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骑驴的文人多得很,郑板桥也骑,蒲松龄也骑……
文人为什么不骑马呢?其一,马是古代战场利器,武士们都不够用,哪还有文人的份。其二,即便有多余的马,文人们也买不起。其三,马性烈,不宜文人骑。
驴是上不了战场的,价钱也不贵,性又温和,天生就是文人们的骑乘工具,因此文人就和驴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有驴的性格。
首先,文人大都很倔。远在战国时期的屈原就是一个倔人。他向楚王提建议,楚王不听,他便投江而死——害得后人年年端午节吃粽子(常常吃得拉肚子)。难道你就不会反击奸臣吗?你就不会曲线救国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就不会另择明主吗?再说,谁规定你的话楚王非听不行?不听就寻死?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屈夫子是倔到家了!晋朝的陶渊明也是倔得了不得,居然“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你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有人可是为了一斗米也会折腰的。你不干了,你过你的田园生活去了,可你想过没有,新上任的县令老爷是个什么角色?估计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百姓又得遭殃了!清代那个写出巨著《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也是倔的“楷模”。他第一次参加乡试失败便发誓不再参加任何官方考试,甚至连原来的秀才学籍也放弃了。乾隆皇帝南巡,士大夫争相拜迎,他却“企脚高卧向榻床”,表示不屑一顾。你这先生,如果改了倔脾气,继续参加考试,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完全有可能博得一官半职,断不至于潦倒到寒冬腊月靠绕城跑步来“取暖”吧?
其次,文人大都很呆。你说司马迁,满朝文武大臣谁也不为叛变的李陵求情,他却为李陵开罪!汉武帝是什么样的皇帝?他惩处李陵是杀鸡给猴看的,你多嘴不是搅了他的局吗?结果,司马迁被处以残忍的宫刑。古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的太史公却是典型的不识时务者。苏轼是了不起的文人,可是,他也犯呆。王安石大张旗鼓地变法,他却不理解,竟然站出来反对。结果呢?他被贬为黄州团练。王安石变法失败,保守派的司马光执政,他方才领悟到变法的必要性,一下子又站出来反对司马光。终于,保守派被斗倒了,新皇帝上任,又开始施行“新政”。按理说,这时候的苏轼应该大显身手了吧?事实恰好相反,他偏偏被当做曾经反对过变法的旧党,又一次遭贬,而且一下子贬到蛮荒的海南岛去了。这个苏轼啊,他的反应总是慢一个节拍,怎么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柳永是有名的风流才子,其实,他早年也是个呆子。他热衷功名,可是,科场蹭蹬,两次都没有考上。于是,他就写了一首自信而又放浪的词,叫《鹤冲天》。词里写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很显然,柳永的用意是以退为守,引起皇上的注意——结果却大大触恼了皇上。第三次考试,柳永发挥的不错,仁宗皇帝却把他给“罢黜”了,还批阅:“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柳永不知道,仁宗皇帝深受儒学熏陶,根本容不得他这种“风流”。因此,柳永只好“奉旨填词”了。好在柳永后来长了一智,学“精”了,还是考中了进士,否则,他可一辈子都是“白衣卿相”了。
再其次,文人大都很傻。傻的表现之一便是承不住气。就说李白吧,好不容易结交上道士,道士又把他介绍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又把他介绍给哥哥玄宗皇帝,终于供奉翰林——后事如何还很难说,他却“烧”得不行了,不光有前文写到的“狂”行,还留下“狂”文。如《南陵别儿童入京》末两句竟是这样的句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浑身冒着这样的傻气,不被“赐金还乡”才是怪事呢。傻的表现之二便是过高地估计自己。李白不必说,杜甫亦如此。《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末尾两句写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你看,杜甫俨然把自己当成贤臣了。实际上,李白也罢,杜甫也罢,他俩都涉足过政治,实践证明,他俩都是政治庸才。傻的表现之三便是把笔当成了枪。苏轼就吃过这样的亏。一般人以为“乌台诗案”是冤案,其实,苏轼是真的以笔为武器,攻击过王安石的新法的。苏轼还算幸运,仅仅遭贬而已——像如上书讽刺武则天的骆宾王和拐弯抹角挖苦曹操的孔融,一个被投进了监狱,一个干脆被削了脑袋。
当代文人的范畴和古代文人的范畴是不一样的,甚至有很大的区别。就当代而言,文人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上讲,文人是指所有知识分子;狭义上讲,文人特指从事文学活动的专业作家和业余作家。应该说,狭义上的文人更接近古代的“文人”。那么,当代作家有没有驴性呢?有,只不过集中表现在对待“文学”的态度上罢了。要知道,古代文人的正统文学活动是直接与政治挂钩的,文学活动有最现实的政治前景,文学是高贵的,而且是最高贵的。当代作家虽然没有人再骑驴,但文人的驴性不改,依然很倔很呆也很傻地认为,当代文学活动同样是“有前景”的,同样是“高贵”的。事实上,当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似乎与政治毫不沾边,充其量也就是个“艺术”。这个千丈落差让当代作家无所适从,也让好多当代作家失去了创作动力。时代在发展,功业在变化,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当代作家要改变驴性,放下文人的“架子”,定好自己的“位子”,勇敢地像演艺界学习,完全以一个“艺人”的身份投入创作,力求文学创作商业化,这样,我们的文学或许会真正地繁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