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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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17 本文已影响850人  毕淑敏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粉刷墙壁。我穿着一件最脏的工作服,这使我非但不象一个高明的医生,连个能干的副食售货员和理发师傅都不够格。我们的工作服——也就是职业标志,厂里为了省钱,买成同饮食服务业一样的白大褂了。我刷完房子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但这并不妨碍它现在使我狼狈不堪。

  “我是药批的,姓……”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他说到药批的时候充满了骄傲感,好象全银河系的居民都知道药批是药物批发站的缩写。

  我看也没看,就把名片揣进散发着石灰味的白大衣左上口袋。形形色一色的药批我见得多了,如今是买方市场,没有人象他这么趾高气扬的。当然喽,最主要的是我现在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我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没有名贵的衣物,但我愿意自己是个清洁的女人。当我鼻梁上溅满四周干缩翘一起的白色圆点时,我可不愿意会见这么漂亮的不速之客,而且还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做了准备的,象希特勒当年偷袭苏维埃俄国。皮鞋亮得象刷了多层紫红油漆。头发烫着半大花,很优美地弯曲着,似煮得半开未开的方便面。裤线笔直。头发长过耳一垂。碎花硬领衬衣,结一条黑色领带。

  我并不想仔细打量他,但以上印象纷乱地跳入眼帘,使我对他(她?)的一性一别归属产生困惑。幸好没抹口红,不过这也不能算铁证如山,女人也有不抹口红的,比如我。

  一旦产生好奇,我对他(她?)倒有了几分兴趣。这简直是一个医生的耻辱,连男一女都分不清,男一女当然是有区别的,在医学教科书上,那区别用彩色图谱揭示得令人膛目结舌。可惜猿人在学会用火之前,就知道用棕榈叶把这区别遮盖起来。这种人类最早的包一皮装,如今发展到登峰造极了。

  对于我基本漠然的欢迎态度,他宽宏大量。“以前我们好象没见过面……”他一边解嘲,一边做出深刻回想的样子,好象一直准备回忆到万恶的旧社会。

  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我拯救了他:“我是刚聘任的卫生所长,以前是个普通医生。您就是以前来过,也并不一定能记住我。”

  “新所长,新面貌。我们一定会合作得很好。”他的声音低哑浑厚,这使得一性一别问题恍然大悟。声带应该算是很显著的(禁止),以前的教科书上强调不够。

  “我想同您单独谈谈。”他穷迫不舍。

  最初的尴尬已经过去,仅这副邋遢相已印入他的瞳孔里抠不出来了,我也就不再计较。他的目的是推销药品,总得给他一个答复。货比三家,以后也许用得着。我不想当死牛筋一样的知识分子,也得掌握点商人的油滑。

  “就在这谈吧,这儿挺好。”我说。顾客是上帝,我有自知之明。

  “这儿不适宜。”他很果断地拒绝。

  我只好把他领进一间单独的房子。墙壁刚粉刷光,青里透白,象雪洞一样明亮。早先房顶上渗雨滋生出的青苔,也被披上一层莹白,象珊瑚一样毛一茸一茸地很有质感。白灰真是个好东西,我终于懂了“粉饰”这个词的妙处。

  “您身先士卒,把卫生所修理得很漂亮。”药批(原谅我忘记了他的姓名,或者说一开始就没记住或者干脆就没打算记)张望四周,一抽一动着鼻子说。

  我未置可否。谦虚的人在遇到未经深思熟虑的表扬时往往如此,姑妄听之。

  “可漂亮的外表往往勾起人们更高的心理要求。不能设想人们走进豪华的酒店只是为了去吃大饼油条。要知道您开的是医院,不是徒有门面的会客厅,所以,收拾完了这些表面的活计,您就得进药,尤其是进好药。您就得找我。咱们今后打交道的时候长着呢!”他不卑不亢地对我说。

  我有些气馁,被他打中了要害,是的,我不是一个瓦木工或是一个油漆匠,而是一个医生,自信为一个挺不错的医生,繁重的体力劳动真能使人上瘾,看到墙壁由脏变白,在产生深刻疲倦和自豪感之外,也产生健忘。你会觉得也许自己原本就是干这个的。

  也许这一切都源于我的虚荣心,小资产阶级的摇摆一性一。原来的卫生所污浊不堪,使医务界最常见的白色变得凤毛鳞角。我上任后希望耳目一新,最简单最迅捷的方法就是用油漆和白灰粉饰四壁,给人以改天换地的陌生感。

  我去找厂长助理。他是负责教科文卫这一揽子事务的最高行政长官。我要求派遣给我泥瓦油漆匠,当然还必须携带白灰和各色油漆等用品。

  在听完了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宏伟蓝图之后,助理满吓着阶级感情说:“漆和白灰要多少有多少,人,一个也没有!厂里很忙。我们不是协和医院,是出钢材的工厂。你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刷墙?刷墙比往屁一股上打针还难吗?同志,不要以为穿上白大褂就不能干别的工作了,脱了白大褂,大家还不是一样的人!就象我出了咱们厂,要不是我自己告诉别人,谁能知道我是个助理!”

  我被厂长助理的现身说法深深感动,一面咒骂自己搬起石头砸脚,一面鼓励所有的医生hushi,为改善我们自身的工作条件和为病人创造一个优雅的就治环境而忘我劳动。

  因为过度劳累,竟把自己的主要身份忘记了,多亏药批提醒。

  那就谈谈吧。如今是新医新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电视广告映得人眼花缭乱,世界上的人好象都得了冠心病胆囊炎肠寄生虫症。别看药批巧舌如簧,我可不是容易哄弄的。

  他开始介绍药品,琅琅上口,通俗易懂,象文革时紧凑的三句牛或是对口词。

  “很遗憾,你的这些药我们不是库存太多就是价钱太高,目前恐怕难以成交。”鼻梁上的白斑虽时时会令我难堪,但原则问题上我还是义正辞严。

  他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大约很经过冷风冷雨的锻炼,满不在乎地从公文包一皮里掏出一张纸。

  “这有张单子,您可以看一看。”

  纸单对折得很整齐,象幼儿园小朋友预备叠成的小衣服。

  我疑惑地将它展开,想不通这和正在进行的谈话有何关联。

  以下是单子的具体栏目。

  ┌───────┬───────┬──────────┬─────────┐

  │药品名称│产地规格│价目│包一皮装│

  ├───────┼───────┼──────────┼─────────┤

  │感冒通│A市│100x1002040元?│牛皮旅行箱│

  ├───────┼───────┼──────────┼─────────┤

  │牛黄清心九│B?々Α?0x10450元│尼龙纱蚊帐│

  ├───────┼───────┼──────────┼─────────┤

  │眼科冲洗壶│C区│2x248元?│柯达金奖胶卷│

  └───────┴───────┴──────────┴─────────┘

  我象近视眼碰上了视力检查表,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前几项雅俗共赏。通畅明白,关键是最后一栏。

  我看看药批。他做出拒绝做说明的表情,意思是你自己能弄明白,不必问我。

  其实我也是一眼就明白了,只是有点不相信,希望另外的人用语言再重复一遍。

  包一皮装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感冒通装在牛皮旅行箱里?提上它,西服革履款款而行,戴着墨镜拄着文明棍,象不象地下党给八路军偷送药品,通过鬼子的封锁线?好象哪部电影有这个镜头。至于雪白蜡壳包一皮装的牛黄清心丸,缠裹在薄如蝉翼的尼龙窗纱蚊帐里,要是偶尔有一两个破损,露出如墨如炭的黑色药丸四处滚一动,岂不是类似糖衣炮弹秘密武器?还有眼科冲洗壶和彩色柯达金奖胶卷,不知道是胶卷把壶嘴缠绕起来,(那还不曝光了?)还是把胶卷装在壶里,冲洗眼睛的时候彩色胶卷象瀑布一样流泻下来?(那也同样要曝光了!)

  不管怎么样,反正要曝光!

  整个乱了套了。

  我愤愤然。这简直是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亵渎。我自认为脑筋已很灵活。完全不必拘泥清高到近乎傻的地步,但面对这种非正常包一皮装,还是按捺不住满腔仇恨,我断定牛皮箱里的感冒通一定治不了病,肯定会把病人越治越重,也许终于治死也说不定。我刚想把纸片掷还给他,但下面的一行字,象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我。

  利勃海尔电冰箱。

  我一直想买一台利勃海尔(因为念叨得次数太多,我现在提到它的时候,已经象叫孩子的名字一样顺口),钱已经凑够了。现在攒钱很容易。吃的穿的都很贵,只要你肯吃很赖的伙食和穿很糟的衣服,攒一台电冰箱的速度较之前几年大大缩短。钱够了,却搞不到票,这种煎熬别有一番风味。

  “这个……也算包一皮装吗?”我有些迟疑地问,刚才襟怀坦荡的气概怅然若失。

  “当然是包一皮装了。包一皮装并不只是包一皮在外面,而只是一种随一心一所一欲的搭配,没有一定的规矩。”药批象五四运动前后的先驱一样,对我进行诲人不倦的启蒙教育。

  我的顾客上帝被钉在利勃海尔的十字架上。顾不得矜持,我急切地想知道有关情况。

  “这个黄连素片,就是盛在利勃海尔电冰箱里的这种药……”我吃力地选择着词汇。尽管这种说法荒谬,我还是愿意坚持,我谈的是药,首先是药,而不是它的包一皮装。这是我做医生起码的道德良心。当然,包一皮装也很重要。我一直搞不清利勃海尔的票是通过什么途径发放的,只知道我没有。

  “利勃海尔是包一皮装,这没有问题。只是……”药批第一次变得踌躇,谨慎地挑选着字眼,象不愿打破癌症病人最后的生存希望,“请您注意这种药进量极大,不知您这里是否需要这许多……”

  感谢他残存的一点职业道德,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给了我以最后的忠告。我象上了敌人的老虎凳又被泼了一桶冷水,明白无误地清醒过来。由于刚才过于心切,我忽略在包一皮装之前那个标志主角数量的巨大数字,它的一串糖葫芦般规整的符号,那么多黄连素片堆在一起,一定象金灿灿的麦粒一样美观,十台电冰箱也装不完,也许会装满一辆卡车。假如我终于购进此药,我们厂所有的工人需要马不停蹄地拉半个世纪的肚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呜呼!黄连素!呜呼!我的利勃海尔!

  我在上任之初就决定做一个灵活机动的新型知识分子,我要吸取前辈们的经验教训,绝不死板拘泥,该为小团体谋利益适当地为自己创造一精一神物质财富的时候,绝不姑息手软。然而面对着想象中如山的药片,我还是忍痛割一爱一。唯利是图的药批尚提醒我注意进药的数量,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让大家象吃馒头一样地吃药。

  我很留恋地把那张油腻腻的纸片照原有痕迹折好,递还给药批。他象被烫了似的,轻轻吹着气接过去,深表理解地看着我。这使我对他增添了好感。药批弯腰,从膝盖外的裤兜里又掏出另一张纸片。我在由衷佩服他纸片多的时候也顺便由衷佩服做裤子的人。在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又缝上一块布。既有存贮功能又可防漏防雨兼可预防风湿一性一关节炎。

  然而第二张还带有体温的纸上所开列的各种药物我们仍然储量充沛。在这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我的前任。当我接手时库房里拥挤不堪,我曾沾沾自喜,象乡下人对着无数陈谷子烂芝麻,感到稳妥踏实,虽然由于社会主义的优越一性一,公费医疗敞开花,并没有人计较我买药用的钱多钱少,但中国农民的品一性一在我身上仍有体现,我喜欢别人给我留下的越多越好。现在才察觉得那象一个阴谋。我的前任也许因为贪图某种昂贵的包一皮装,才不自量力地进了这么许多药,反正救死扶伤是一个伟大的口号。

  “请问,我的前任,就是上届所长,是不是也买过这种包一皮装的药?”

  “这个……比如好象假设您明天不当所长了……我呢也还是这个样子……”药批很有风度地做着为难的样子,我猜他一定对着镜子练过这个表情,而且由于这种情形频繁出现,以致日积月累,每块肌肉都各行其道,宛如公路快慢车道一样秩序井然。

  我觉得自己唐突了,有些恼怒又有些放心。这就是说,药批对每一个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都一样忠诚。便忙解释道:“我是新官上任,不知道以前的惯例。就象贾探春初理大观园,遇事总是问问老例是怎么办的。没别的意思。”

  药批不急不慌,象名老中医一样号准了我的脉络:“药这个东西,跟粮食可不一样。粮食有定量,比如一百斤够吃三个月。当然重体力劳动者送蜂窝煤拉平板三轮车的特别大肚子汉的咱们就不算了。可药谁能说出个准数来?你准知道自己是今天有病还是明天有病是病一两天还是病一百天?就是到了四个现代化小康水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过完了进入中高级阶段,你也挡不住有人上吐下泻拉稀跑肚感冒发烧跌胳膊断腿,你说是也不是?”

  我无言以对。虽然在大学医疗系一年级的教科书上就堂而皇之地写到传染病是一种社会疾病,到了物质极度丰富道德极端发达的时候,肝炎痢疾等就可消灭,但我终于没有勇气把这些科普知识说出来。我对板兰根有点动心了。

  “板兰根是预防肝炎的。去年上海流行甲肝,今年南京也许流行乙肝或是非甲非乙的什么肝,这谁也说不准。还不象非洲蝗虫似的可以先预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是肝炎病毒肚子里的蛔虫……”药批说得嘴角泛起细线似的白沫,我都不忍心看他。

  他的话确实打动了我。抛开个人好恶,板兰根的确是目前防治肝炎难得的有效药物。甲肝时,听说上海一包一皮板兰根换一条三五烟呢!真要流行起来。一个厂几千名工人,一个个眼珠子黄得象碱大的馒头,一躺倒一大片,我这个颗上任的所长不成了横眉冷对的千夫指吗!虽说天灾人祸,谁也阻拦不住,但在这之前,给每人灌过一碗苦药汤,防得住防不住就是个人的造化,与他人无干系了。我库存虽有板兰根,但那是杯水车薪,如此大规模预防投药,跟人工降雨冬季卖储存大白菜似的,人手一份,面积广泛,纵是出了什么纰露,也是为民请命,算不得过失。

  只是刚才回绝的太匆忙了,竟忘了看板兰根具体是包一皮装在什么器一具里。看药批的诡秘样,该是更出奇制胜耸人听闻才对。

  药批灵敏得象进口心电图机,我的动态立即被他捕捉到了,恰到好处地又把那张纸递还给我。

  定睛一看,我傻了眼了。不是绫罗绸缎,不是山珍海味,简明扼要完全彻底的一个字——钱。多少药给多少元人民币。

  我手足无措。脑子里转过贪一污腐化假公济私行贿受贿刘青山张子善黑老包一皮水门事件等片断,手象遭了炮烙一样缩了回来。

  这不行!我那被挤到旮旯里的廉洁之心迅速膨一胀起来。我不能太过分了,私自接受回扣这种事,责任重大。纵是买这许多药,我可以找出种种理由说服自己,但钱太赤一裸一裸一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得过分有力。

  “我还有个副所长,这事我得同他面量一下。”我软弱地说,想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古训和凡事要走群众路线的有关数字。

  “您要这么做,这话就权当我没说,这张纸就权当您没看见。我们向来只同各单位最高领导人单线联系。这笔钱一没收据二不要凭证,只要您不扩大范围,没有任何人知道:“药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情。

  这事越发象地下党的秘密交通员了。这意味着垂手可得的好处将由我一人享受,当然由此而引起的全部后果也由我一人承当了。

  我以为我已经脸皮够厚阅历够多的了。我以为这世上大家都在捞钱轮到我有机会的时候绝不会心慈面软,我以为自己一直受穷没本事没路子只是因为运气不佳。当这一切突然出现转机,当上帝把一个金馒头十拿九稳地扔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才发现活该我受穷活该我倒霉,我根本就没勇气也没胆量接受这笔钱!虽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总感到宇宙中另有一双不眠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钱也可以算包一皮装了?你见过用钱糊成的纸箱子或是用钱缀成的包一皮袱皮吗?

  我突然对面前的药批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美妙的机会提供给我,搞得人欲罢不忍心中焦躁?拒绝了他,我也许会后悔不迭,答应了他,从此又永无安宁的心境!

  “为什么要用钱这种包一皮装呢?”我自言自语,几乎不想得到回答。因为这过于幼稚,而且自欺欺人。

  “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不可以做包一皮装呢?这钱没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有的厂家用钱做广告,有的就用钱做回扣当小费,殊途同归嘛!依我个人意见,赞同后一种。咱们国家是公费医疗,你个人觉着哪个药再好,各级医官们不给你进你也白搭。所以把广告费改成包一皮装费,这是聪明人。”

  这话无懈可击。然而世上的谎话多是比真活还来得滴水不漏。

  “如果我不要呢?”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象丢失了一件宝物似的感到割心似的疼痛,也感觉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我很感谢您。背后我会骂您傻。这钱如果您不要,我就要了。我说过没有人会知道这笔钱的下落。您大概有一位很体面的丈夫,当然体面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有钱。不过,您手下的人是否都有这样雄厚的经济来源,您就不需要调动他们的积极一性一?”药批不动声色地反驳我。

  必须承认他的话很具攻击一性一。来不及苦笑以表白我没有一位腰缠万贯的丈夫,我在认真考虑他的话。我需要手下的工作人员同心同德象一架紧张运行的机床,我得不时在关键部位涂点黄油,给予人民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奖励。可是我没有钱,一分也没有,手里能调动的只有药,成千上万的药。但你总不能给大家发蜂王浆吧?第一那玩艺管不了大事,真正的医生都知道,那是欺哄老百姓的。第二蜂王浆吃多了着急上火腮肿牙痛没人上班我找谁去?

  我绝不能把这钱中饱私襄。我一定帐目公开,笔笔有着落。我一定襟怀坦荡两袖清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为了大家,这个决定我独自做了!

  我满怀慷慨激昂之气,同药批定好了进购板兰根的合同。

  药批走了,把后怕留给我。以前我所做过的最重大经济决策,是决定给家里买什么型号的洗衣机,这一抬手,就是几千元的进项,实在叫人恍如隔世。不要吧,毫无疑问是个蠢举,我相信药批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它掖进腰包一皮,药批干这行已是炉火纯青了。要吧,清清白白一个医生,何必要沾染这个黑锅?天下没有不透凤的墙,事情终有败露的那一天。要了分给大伙吧?僧多粥少,一人几十元,也未必能给各位知识分子脱贫致富,使之提前进入小康。况且个人担的风险太大,这笔钱究竟算做好处费包一皮装费手续费还是回扣,报纸上尚在争论不休,哪天政策收缩,这成了框外之事,我一无后台二无根基,岂不要栽跟头?

  我望着四周雪白的墙壁,企图从上找出某个现成的答案。看的时间长了。果然大见成效,被遮掩过的污渍显现出字来:找领导去!

  我走进助理的办公室。助理很忙,桌上的电话铃前赴后继地响着,他忙不迭地接着,用好几种口吻说话。几分钟后我看出了名堂:那种柔和的奏着乐曲的电话铃,连结着厂长的房间,助理在拿起听筒的同时脸色也变得明快。那刺耳欲聋地连结着类似我这样的下属部门,助理用更大的声音还击听筒里的电流。

  我把所有有关包一皮装的事宜都讲了,态度绝对本着但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在谈到板兰根的重要一性一和有关价格的公平一性一论证方面,我稍稍做了些溢美之辞。外行因此不能领导内行,由此可见一斑。但就其整体趋势来说,我还是基本上属于实事求是。

  “就这么多吗?”助理的眼眯得极小,使人看不清眼球的运动方向和眼光的一性一质,但口气较为严厉,象在调查某个案例。

  “就这么多。实在是想不起别的了。”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心里不满,脸上又不敢流露,不管怎么样,我把球踢给了他,今后正确与否,都同我绝缘。请示这东西,真是不错。

  “是第一次吗?”这话问得近乎侮辱,好象在询问处一女是否贞洁。

  “是第一次。”真晦气,可我不得不回答。

  “他不是说没有收据也没有第三者在场吗?这就很难说了。”助理不慌不忙很有大将风度自以为切中时弊居高临下地鸟瞰着我。

  忍无可忍,我终于拍案而起了:“厂长助理同志,”我特别在助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使他意识到其上还有厂长以至于绵延不断的长官系列,“我完全没有想到您会提出的这些问题,如果想到了其中任何一个,也就不会来了。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调查。那么多杀人案抢劫案都能调查的水落石出,何在乎这样一桩小小的包一皮装案呢?”

  看到我发这么大脾气,他倒满面春风地笑了:“要冷静唆,同志。很好。给钱不大好,调动大家的积极一性一不要用钱,主要是一精一神鼓励嘛!咦,现在几点了?”助理摇晃着手表问我。

  我抬起腕子,因为太急切,瞬息之间好象我的表也停摆了,片刻之后,才分辨出时间:“差十分十一点,不过我的表是机械表,不一定准,稍有点快,也就是说也可能是差十二分……”我为了讨好,罗嗦得语无伦次。

  “石英表准。”助理有点遗憾地说,并不按我说的时间校对他的表。

  “石英表准。”我枯燥地重复。

  “那就这样定了吧。”助理下逐客令了。

  走出助理办公室很远,我还没想明白“就这样定了吧”的“这样”究竟是哪样。

  现在,需要我运用智慧、胆略和近乎悲壮的牺牲一精一神,独立做出顺天理合民意八方贯通四面圆滑的决定了。

  “药批吗?我找……”我一手捏着话筒,一手急忙找出那天匆忙之中胡乱搁起的名片,很亲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关于那件事,我们决定要那个药了,但是不打算要那个……包一皮装……想改成那个……”我说的颇象威虎厅里的黑话,就是克格勃窃听了去也未必能够破译多少。

  卫生所粉刷一新之后,药很快来了。一箱箱,排列得象炸药一样整齐。我一丝不苟地逐箱开箱检查质量,如果同提供的样品不符,我是要退货的。人命关天的事,儿戏不得。还好,药批提供的药品,还是货真价实的。

  “这最后一只药箱,请您单独打开。”药批低声但很清晰地对我说。

  这是一只很大的箱子,纸板很厚,纸缝贴着透明胶纸封条。上下左右没有任何标志,甚至连小雨伞和箭头这一类防水、请勿倒置字样也没有。

  药批用剪子很仔细地将箱缝挑开,纸板盖象兔子耳朵一样矗一立起来。我看到象苞谷芯子一样雪白的软泡沫内包一皮装,凹凸着几何图案的美丽图形,但也推测下出其内是什么货色。药批象搬金砖一样把泡沫板取出,再内层是一幅鹏黄色的泡泡纸,每一个泡泡都象(禁止)一样饱满,使人生出逐一将它们捏碎,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一层层的包一皮装还是激起人强烈的好奇心。就象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经过中医西医x线b超,你明知是男是女是单是双,可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先睹为快。

  总算只剩下最后一层了。

  药批把它们一个个摆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摆不下就暂放在地上,每个上面还裹一着一层松而软的薄棉纸,药批把纸细致地利开,就象暮春时节剥一开昂贵的招柑外皮上的塑料薄膜。

  终于,我看到了板兰札冲剂的包一皮装——整整一箱子石英钟。正确地讲,是用那笔回扣费换来的等价物。

  满桌子的石英钟煞是好看。金黄色的外框,透明的玻璃壳,指针也是金黄色的,使人有一种置身于向日葵中的感觉。唯有秒针青蛙似地一蹦蹦地前行。

  “您是一个奇怪的主顾。这么许多石英钟,您打算怎么处理?我已经注意到了您的下属人数,每人两个还绰绰有余。这玩艺又不是易碎一性一消耗品,所以找认为这是一个失策。但是我尊重您的选择,因为您是我的主顾。我估计您不会把这些石英钟都挂到自己家里,从咱们以前打交道中我看您不是那种人,而且就连厕所墙壁上都拴满了,这么多石英钟也用不完。要是不保密的话,您能否告诉我?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见多识广。”药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都没显出好奇。

  “可以。”我疲惫地回答他。这么多石英钟在四周嘀嘀嗒嗒,给人以迅速苍老的感觉。“我打算用这些石英钟盖一所房子。”

  什么?!饱经沧桑的药批终于面色骇怪,他的喉结上下滚一动了一番,不知把什么准备说的话咽了下去而又把另一句话吐了出来:“怪我多嘴。您就是把这些石英钟都炒了炖了熬了煮了也跟我没关系。只是有一样,您要的这药,原来的包一皮装不是这个。是我给您串换了这种。这也是付出了劳动的。”

  我深表理解地点点头,用手向他示意,因为我不知道这话该怎样说。药批很乖一巧,随手从桌面上抬起了一台石英钟:“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也算是回扣的回扣,包一皮装的包一皮装吧!”

  药批很有礼貌地同我握手道别,很负责地对我说:“石英钟要是走时不够准确的话,咱们再联系。别看名义是包一皮装,产家也是三包一皮的。”临走又悄声对我说:“我们新进了一批卡马西平,效果很不错……”

  卡马西平是一种治疗癫痫病发作的药物,他怎么想到那去了。

  都是因为那座石英钟房子!

  真的,我想用石英钟,就象用普通的砖头瓦块那样,盖一间真正的房子。那房子一定是很美丽动人的。四周都是指针,金箭一样刺向你的眼睛,红色的秒针昼夜跳跃不止,嘀嘀嗒嗒的响声将贯穿任何过程。夜里入睡后,天花板清澈透明,透过石英钟并不繁琐的刻度,可以看到辽阔的宇宙夜空,还有一颗颗划过的人造卫星……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这石英钟房舍里堆放上板兰根冲剂,这样才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包一皮装,哪怕只有一分钟……

  看来我真得吃点卡马西平了。

  还是书归正传吧!

  我将石英钟一核准。第二天早上的情形蔚为壮观,所有的石英钟都在走动,步履纷沓。然而没有任何两只钟的时间是一样的(我指的是秒针),于是我便很怀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标准时间这种东西了。

  我给我的属下们每人发了一只石英钟。瓜子虽小是人心。我嘱咐大家不要把这当成一回事,向别人显摆。这有什么呀,不过是等同于包一皮药的口袋,盛药的盒子罢了。剩下的,我将分送给厂里的各个部门。比如洗澡堂吧,省得他们不到关门时间就突然拉闸断水,搞得大家象螃蟹一样浑身沾满白沫。再送给自行车棚一只,省得他们到了该开大门的时间还懒得动,只留一扇监狱似的小门,让大家象勒马嚼口一样,把车轮提起,小心翼翼地鱼贯而行,免不了还碰掉一块漆皮。再送给食堂一只,敦促他们按时开饭……当然了,我们卫生所的各个诊室里也都要挂上一只,大夫们给人看病时,可以方便地数心率、算脉搏,不用象现在这样,伸着左手腕,象田径比赛裁判似的,眼都不敢眨……

  然而最最重要的,是送给这些部门的主管领导一只钟。

  桌上的石英钟步履匆匆。我从中挑了一只走得最快的,给厂长助理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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