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托人弄戗,在八达岭附近的一处陵园为母亲买下一块墓地。
墓地伫立在一座半山坡上,周围长满了花草和树木,郁郁葱葱,静谧而且洁净。顺着台阶往下走,山下是一道人工开掘的水渠,溪水清凌凌的,顺势向山下流去,不时翻起片片白色的水花。陵园的人说,这叫有山有水有靠山,风雨一来花满楼。我不懂风水之学,但却听过“前有照,后有靠”的说法。再经此一说,便觉得这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了。
母亲安葬的那天,风和日丽,蓝天裹着白云,是北京难得的好天气,但我的心却像夏日雨前的天空一样阴沉沉的。母亲“走了”一年了,这一年里,我几乎每一天都会想起她老人家,想起她在世时的一件件往事。这些往事虽然没有时空顺序,驳杂而且凌乱,但件件都清晰可辨,十分逼真,仿佛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我甚至几次突发奇想,觉得母亲会从冥府中突然走回现实,走到我的面前来……可是,直到墓葬师将母亲的骨灰放入墓穴的那一刻,我才于冥冥之中,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母亲从此真的与我们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
失去母亲的痛苦,是非经历者难以体会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似乎浑然不觉,总以为母亲会永远守着我们,不管她是唠叨,是叮嘱,还是小骂两句,我都习以为常,且报以一哂,全把它当作一种母子亲近的内容。虽然也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又总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母亲忽然病倒了,直到后来我看见了医生在诊断书上留下的那几行锥心的文字,我才突然觉出这世界留给我们母子永诀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安葬了母亲之后,我每年都会择日到墓地去看望母亲。像母亲在世时一样,每一次我都会“报喜不报忧”地把家里新近发生的大事小情跟母亲念叨念叨:谁谁结婚了,谁谁换了工作了,谁谁买了新车,谁谁身体现在壮得像头牛……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才宁静。
人有的时候也真是怪,世俗的纷争,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常常郁结心中,终日不快,而当你站在墓前的那一刻,倏然便会领悟到,原来那些所谓涨薪,升职,受冷,遭弃,乃至所有叫你快与不快的事情其实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有人的生命才是真正宝贵的啊!
今年春上,远在澳洲的女儿回来探亲,到家的第二天一早就问我:“哪天去看看奶奶?”
女儿从小是她奶奶带大的,跟奶奶感情最深,大前年,奶奶重病之时她还在澳洲读研,我没敢告诉她,一是觉得路程太远,二是也怕影响她的学业。但这孩子敏感,隐隐地就觉出家里出了事,非要回来不可,久劝无效,最后愣是买张机票飞回了北京,和奶奶见了最后的一面。
这次回来,没等我开口,她就提出要去看奶奶,这也足见她对奶奶的一往情深。
说实话,这些年女儿生活在海外,我一直担心她在“西风东进,洋节流行”的大环境下忘却了我们自己的文化。而现在,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因为女儿没有忘记“还归东海扫墓地”。
清明后的第一个双休日,我们起了个大早,从南城匆匆赶到德胜门,去乘城楼下面发往墓地的班车。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和我们一样去扫墓的人已经装满了整整一辆大轿车。
望着这一整车的人,我忽然有了一种敬重的感觉,古人说,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如此,我们的社会会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