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松画

2016-05-16 本文已影响336人  青苔与岩石

  想念那些老松树。

  想念老家。

  可是松树都被剧倒了,老房子也给拆掉了。

  到底为什么?

  还是到底什么也不为。

  出门向西,翻过一道山梁,在山梁的西边半坡,生长着一片老松树,不是左扭柏,不是老橡树,而是马尾松树,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树林子。

  不知道从孩提时的哪一天开始认识的它们,松树的精神,松树的风格,从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就是这么跟我们讲的——

  可是,当某一天高高大大的松树被成片剧倒了的时候,我以为松树之神无论如何得说句话,或者托个梦也行!可是一片松树林,在呼呼倒地的声音里,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地花花白白的木屑……

  几百年的生长,竟然是这样的下场?为何老师要给讲那么多关于松柏万古常青的骗人的鬼话呢?

  上学要起的早早的,山路看不清,只能摸索着走,不用担心走岔了道。白天的时候,小孩在这条小路上已经跟在大人屁股后边走了好几年。

  生活在偏远的农村,七岁之前谁上学?要么看着不让鸡吃了场里的麦子,要么看着大人的浇菜园的水流是否漫过了菜畦子的头……

  到教室早了,看不清书本上的字,也看不清学校的大钟高高挂在操场边老核桃树的哪根树股子上。家里又点不起煤油的灯,那该怎么办?大人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孩子们,去山后的松树林找找吧。

  松树是冒松脂油的,折一段老树枝,点着就会发光。

  发光的东西除了萤火虫还有一种植物的根,菠萝叶子的根。还有就是墓地坟茔的磷火,我知道磷火是怎么来的,让人害怕。可父亲很喜欢那团磷火,父亲说,是祖辈们在那个世界里寂寞了打着灯笼串门呢!

  有水流过的荒坡就能找到菠萝叶子被冲涮露出的老根,掰一截下来,去掉潮乎乎的老皮,还剩一层稍白的膜。就是这样的根,夜晚放在黑乎影里,就能发出莹莹的冷光。我们把一段树根夜里放在搁尿罐的地方,寻着光迷迷糊糊地起夜就不被东西拌倒了。

  有的草根能吃,有的草根刨出来晒干了能卖草药。草药啊,公社的采购股里,二分钱一斤。一个秋天下来,刨来的草根最少能卖两角钱。

  能吃的草根叫什么来着?叫白面梗——在草丛里,看到上面的叶子是梳子的形状,那就是了。挖出它的根来,是一个小地瓜的模样,皮很容易剥掉,露出白嫩的瓤,放进嘴里嚼嚼,甜丝丝的。

  在秋后的狗皮草下也有好吃的东西,皇虫就不用说了,挖出来放在火上烧着吃。你不知道皇虫是什么吧,它是山山牛的幼虫。

  山山牛的蜕变经过四个阶段,卵,幼虫,蛹,成虫。成虫又把卵产在草丛的泥土里。

  你的老师没跟你讲过?山山牛不是蝴蝶,不做茧,也不经过毛毛虫这一关么!

  狗皮草的根下结一种小豆豆,绿豆粒般大小。咬开来,白白的汁,有奶水的味道。娘的奶水要留给弟弟,娘说,我是爹上山拾粪捡来的,放在粪篓子里带回家的,浑身臭的很呢!弟弟吃奶时得走远点,要不熏得弟弟长不大的。

  走远点就走远点,可弟弟干嘛还是老哭!

  我就去找憨狗子玩了。

  憨狗子是队里的小牛倌,憨狗子爹是老牛倌。憨狗子他爹说憨狗子也就是放牛的出息,分不清仨多俩少。唐山地震那年不敢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带我们去河边树林子里数石头子,算是上《算术》,谁数错了再重数一遍,直到一把石子数清了。

  憨狗子把牛圈在河边的老萍柳树林子里,右手握了鞭子。憨狗子姐姐说,憨狗子也能数清石头子儿。憨狗子姐姐是憨狗子爹在放牛的山坡上捡来的。憨狗子他爹不让憨狗子上学数数。憨狗子姐姐就教憨狗子数居在牛身上的苍蝇,就要快数完了,老牛用尾巴一抽,苍蝇嗡嗡的都飞了。憨狗子就再数母牛添小牛犊的肚子,舔一下舔一下,老牛要甩掉钉在鼻子上的牛虻,甩完头忘了再去添小牛,自己在那里反刍着。憨狗子说,他爹应该给他取名憨牛才对路子,说自己正干着什么,别人一打扰就忘了。

  憨狗子姐说,你把右手的鞭子放下,两手指头一块伸就能数对,数对了爹就让你去上学,可憨狗子就是不撒手鞭子,急的姐姐汪着眼泪就要掉下来,直跺脚。

  我也想念憨狗子,可憨狗子死了好多年了。

  那年的雷大雨也大,憨狗子晚上睡在牛圈旁的石头屋子里,半夜时发大水,冲垮了石头屋子,憨狗子被活生生地砸死了。

  憨狗子姐姐考上了学,嫁给了城里人。每当憨狗子祭日,憨狗子姐姐就回来给憨狗子上坟。憨狗子还小没媳妇,憨狗子姐姐前几年来上坟,给憨狗子扎了个纸人,说是请来伺候那个世间的憨狗子的。还说姐姐老了,以后上坟来不了了,就让这个媳妇好好伺候你吧,再说国家也不让上坟讲究迷信了。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冬天来了,队里的树林子里不让进去拾柴火,怕是有人偷着砍小树。我们就去松树林子里。松针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我们拉着竹耙子满树空档里跑,一会儿竹耙子就抓上一大铺子。摊煎饼最爱用这样的柴火,不仅能着,还结实禁烧。最好的就是松撘裸子,我们爬到高高的树枝上使劲晃下来,拾满一大篓子,顺便折一些开学照着早读的松脂枝段。点着啪啪的,烟火里都有松香的味道。

  夏天的松树林子里的宝贝是不用再多说的。一场雨过,一棵棵蘑菇顶着松针冒出地皮来,肉乎乎的。《采蘑菇的小姑娘》的歌是后来的孩子唱的,我们那时候没有歌唱,但我们会猜谜语——空空树,扁扁柴,野里下蛋土里埋;还有上山鸡啂啂,下山滚绣球,摇头梆子响,洗脸不梳头(分别是:葱,韭菜,蒜,野鸡,刺猬,耩子,猫)。

  松树林子的对面是一个深深的山谷,你在这边高声说话,就能听到回声的。

  放学归来,看到村里的社员还在山道上一溜的悠拉悠拉地往梯田挑粪,就开喊——头趟鳖蛋,二趟好看,三趟骑马坐殿……这样的回声传的老远,气的排在第一位的队长在对面骂娘,骂娘的声音也传出很远,也有回声。

  队长不让喊就不喊,换喊别的吧。

  一不点,二不点,桃花杏眼,张三李四,鹅毛你去,你去,你去——回声高高低低,响彻在飞瀑流萤的山谷里……

  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一天,队长喊,吃完晌饭开社员大会,一家必须来一个劳力。过了不久——土地由集体所有改为责任承包。又过了不久,村委前的高大杨树上对着四个方向安装了四个大喇叭——先放一段梅兰芳说的评书《杨家将》,接下来开始喊:各家各户注意了,为发展经济,为发展经济!村委购进大量果树苗,各家各户赶快领回家栽上。

  终于在某一天里,山梁西半山坡的松树林子被经济林木彻底的置换了。

  商贩们的大车开到了山梁上,山谷里从此多了许多蓝莹莹的眼睛,发现着所有可以能变成钱的东西。从春天到秋收,空气里弥漫着硫磺或者杀虫剂的味道。

  那一片一片松树林死在了大山的脊背上,大山闭紧了嘴巴,流水从此告别了山谷,山谷从此没有了回声。

  编辑点评:

  《松画》作者以略带忧伤的文字祭奠着那一片曾经给我们的生活无数帮助的松树林子,也是祭奠曾经那充满趣味的童年。作者怀念老松树,也怀念快乐无忧的童年,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人们的快乐丰沛充裕,只因为那些快乐与贫穷和富有无关,只与故乡的山野有关,故乡的山野里生长着无数的乐趣,也生长着无数可以让人们赖以生存的事物,那些事物给了人们“办法总比困难多的”底气。终有一天,这些都消失了,包括土生土长的松树林子、土生土长的快乐以及土生土长的童年。所有这一切都消失在人们不断增长的物欲里,变成了纸上的一幅画。没有了这一切故乡的山野是寂寞的,人们的童年是寂寞的,故乡也是寂寞的,一切都成了一幅寂寥的画卷,从此不再生动!谢谢您赐稿山水光影征文,推荐共赏,祝您在山水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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