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春天
严冬已逝，春天又来了。记得著名作家张资平的小说《飞絮》开头一句就是：春来了，无偏爱的春天也到我们的小村里来了。
是的，春天是无偏爱的。
你看，草儿发芽了，树头绿了，麦苗青了，青蛙叫了，燕子飞了，柳哨响了……
每年春天都如期而至，和春天相约，相约在春风里，相约在春雨中，相约在希望中……
几十个春天里，我们相约；几十个春天里，我们相会……
一
1960年的春天，我喝了一碗母亲熬制的野菜粥，这野菜粥实在难以下咽，母亲从食堂里领回的一个窝头，搓碎了又掺到了那一锅野菜里。喝了野菜粥后，父母又得去地里劳作了，弟弟早已经饿得起不来了。我有那碗野菜粥垫底，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华新的家里。
春风无偏爱地吹着这个小院。华新只有5岁，坐在一个蒲团上，无力地斜着眼睛看着我，不欢迎也不讨厌地看着我，一直目送着我走进他家那被烟熏黑的低矮的北屋里。他的四哥多年瘫痪，躺在一个土炕上。
华新的母亲就说春天来了，有了青东西，咱就饿不死了。
我来到院子里，和华新坐在一个蒲团上。华新用手指了指那棵在春天里发芽的槐树，用不清楚的话和我说：“叔…叔，吃…吃……”华新的母亲告诉我：“那是他想要吃那些槐树叶子了。”
这是我记得的第一个春天，我和华新相约在那个春天里，尽管那个春天如此悲凉，但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也是充满着小小的希望的。
二
1970年的春天，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
春风尽情地吹着，到处是一片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村口的一面比较整洁的墙上有一条醒目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离墙不远处，是一块长长的苇塘，据说，这是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渑水河，经过这么多年的流淌，它依然不枯竭，依然是流水潺潺，依然是水草肥美，依然是鱼翔浅底。外面的政治风暴12级，可来到这被春风吹拂的古老河边，却是那样的平和，河水缓缓流着，就这样流淌了几千年，诉说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再把这个个古老的故事带向遥远。眼下正是阳春，暖风无私地把它的爱洒进这里，河里的宽阔处的芦苇已经钻针了，绿绿的，尖尖的，刺向蓝天。
在这里，我和华新坐在河边，看溪水打旋，听柳梢缠绵，观鱼儿戏水，尽情地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恩赐。
“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咱们就在这里，不冷不热，没有悲伤，没有欺压，没有那些震天响的口号，没有生产队长的欺压……”
“是啊，那该多好啊，要是咱大了，能有自己经营的一片土地，我们就在这里栽上桃树、杏树，喂上鸡狗鹅鸭，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啊！”我竟梦想起了“世外桃源”。
我们就这样迎着越来越高的太阳偎依在一起，尽情地享受着春光的爱抚，把一个更加殷切的希望，融在这美丽的春天里……
三
80年的春天，华新在外地上学，我在离家100里的外地当民工，因此就不能见面。
90年的春天，华新已经从医院辞职，自己下海，由于当时的各种原因，据他自己说，连吃馒头的钱都没有。而我，是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各自挣扎在最底层的生活里，始终没能见面。
转眼30年过去了，我们又相约在春天里。
2000年的春天，华新披荆斩棘事业有成，而他时常奔波于美国以及俄罗斯和加拿大之间，我是一所小学的校长，疲于事业，无暇相聚。相约在春天里，确是天各一方；相约在春天里，却是遥遥相望。
这次的相约，是华新在旧金山，我依然在我们的乡村中。是一条长长的电话线，让我们相约在春天里。在电话里，我们尽情地诉说着、尽情地发泄着、尽情地一起憧憬着未来，在心灵上共同营造着更加美好的春天......
四
又是10年，到了2010年的春天。
处处欣欣向荣，处处莺歌燕舞，处处潺潺流水，处处激动人心。我们所在的村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破旧的房屋再也寻觅不见了，那泥泞窄小的街道，只是留在了过去的回忆中。这年春节，华新带着他在美国旧金山读书的女儿回家过年，我们相约，一定在清明节，在自己家乡最美丽的季节里相聚一次。用他引用的谢冰心《小桔灯》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现在都好了。
是的，我们现在都好了！
转眼间就到了清明节。
华新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已经早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活儿，急切地来到了华新家。华新靠自己的打拼，现在外边已经有三处住房，他的老家有他的哥哥翻盖了新房住着。
华新在屋门外迎接着我，满脸微笑地和我说：“咱先吃饭吧。”
进了屋，一下子把我给惊呆了：宽敞的屋里，两个茶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而且分了5部分，扇面上都贴着标签：1960年的，1970年的，1980年的，1990年的，2000年的，2010年的。1960年的，是一碗野菜汤，碟子里还盛着两个用米糠蒸的窝头；1970年的，是一碟菠菜、一碗豆腐、一个玉米窝头和一个黑面馍馍；1980年的，是一碟猪头肉、一盘肉炒芹菜和一盘土豆丝；1990年的，是一只烤鸡、一只烤鸭、一盘肉炒腐竹、一盘羊肉；2000年的，是一盘手切精肉、一盘辣椒炒河蚌、一盘牛肉、一只清水炖鸡、一盘鸡蛋炒西红柿。2010年的，是几碟青菜，干粮是煎饼和窝头。
华新饶有兴趣地说：“这是我考虑好久的，咱们在这个美丽的春天里相约，就把咱们这50年的吃食变化来一个重温吧。”
我看着眼前满满的菜食，这是菜食么？不，这是半个世纪的风雨变幻，这是社会巨大变迁的一个缩影。此刻，我万分激动、心潮翻滚，半个世纪的酸甜苦辣在我脑海中瞬间翻过......
忽然间，我鼻子酸酸的，那些故去的父辈，应该来享受一下这些不同年代的饭菜啊！
于是，我和华新倒上酒，庄重地倒入地上，以此祭奠那些入土的父母和上一辈的老人。
一会儿，外边传来了一阵阵的说笑声，我循声望去，在温暖的艳阳中，走来了8位白发苍苍的人，但个个精神矍铄，个个红光满面，原来都是我们村以及邻村的同龄人，都是当年曾经在一起的生产队的社员、同学以及命运相同的人。不用问，这是华新约他们来的。
这顿饭，吃得很有意义，吃得大家泪水奔流，吃得大家顿悟了人生……这是对历史的回顾，这是对人生的反思。
吃过了饭，我们几个悠闲地走出家门，恍惚如隔世之感，在村里的中心大街上，是一排排的两层小楼，宽敞的大街两旁，樱花盛开，芬芳满村，蜂缠蝶恋，春意盎然。
五
转眼间50年，经历了50个春天。
50个春天后，我没想到又在这里与他相约。
不知不觉我到了耳顺之年，而王久应景90多岁了。他告诉我：30年前，经过落实政策，他现在享受着退伍军人的待遇，政府每月给他1000多元。当我们问起老人淮海战役时，老人对当年的情境记忆犹新，他讲起在歼灭黄百韬兵团时人民解放军的英勇顽强，他的战友被打断双腿依然不下火线时，老人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老人深情地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时，我们抱定的志愿就是打垮敌人，让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好了，现在的吃穿，几十年前连想都不敢想啊！咳，那些伙伴的血没有白流！”
和老人闲聊了一阵，老人又打开音响，听着悦耳的音乐，走向了村外，渐渐的，老人的身躯包容在了一片浓浓的春光里……
我继续向村外走去，每经过一个地方，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令人回味。
一会功夫就来到了村头一座小型的工厂旁，这是我的同龄人庆祥自己办的电焊钳子制造厂。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凉的草地，曾记得，母亲佝偻的身影，在这里扒拉着狗尾巴草，因为这狗尾巴草的果实可以在石碾上压碎，用细罗把面子筛出来，就可以代替粮食。蒸出的窝头还带着青草的芬芳，当时可是成了美食，尤其是每当下雨以后，这里会出现很多木耳样的黑东西，人们都叫它“地瓜皮”，那些东西放到锅里一煮，再加上点儿盐，就是少有的美味，既当菜，有当饭，可谓一举两得。
站在厂房前，咀嚼着在这里发生的一个个故事。在这里，我们曾经点燃过一堆堆篝火；在这里，我们曾经趴到草堆里捉迷藏，这里是我们童年的乐园，这里有过我们曾经的欢乐，有过我们淳朴的梦想。我们曾经拔一堆草，然后三个男孩抬着一个女孩，嘴里一起反复唱着：“航啊航哈，娶了媳妇往哪里放啊？”大家唱着走到草堆边，又唱到：“航啊航哈，娶了媳妇往这里放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孩放到草堆里，就一起向小姑娘讨要火烧。
细细回忆着回味着，那天真无邪的童心、那苦日子中的快乐……
披着暖暖的春光，顶着微笑的太阳，来到村外，寻找着，寻找着，寻找着那条小路，那条条的车辙……
没有了，没有了，眼前是春光明媚、大路畅通、车辆穿梭……
寻找着那条小溪，小溪当年是我们这些泥猴子的乐园，这条小溪，不知流淌了多少代，天天唱着不知疲倦的歌，一朵浪花，一个微笑，一个漩涡，一个酒窝。我们曾经在里面捞水草、摸鱼虾，把串串笑声洒进水里。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多亏这条小溪的馈赠，靠着取之不尽的水草和鱼虾，救了这一方百姓。多少年，多少次，我们在这小溪边发疯似玩耍，累了就枕着小溪的歌声慢慢睡去了。直到听到大人们亲昵的叫喊声，才一骨碌爬起来，跑回家去。
现在，小溪哪里去了？映入眼帘的是：麦苗青青，良田快快，万绿丛中，谁家少女，在挥铁锨浇地。华新随口吟出：红衣划破绿海波，银锨搅碎水中天……
多有创意的诗句啊，两句诗就囊括了春天的美景。看着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华新，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坐在蒲团上瘦瘦的小男孩……
华新的女儿，用微型录像机把今天的一切都录了下来，这是永恒的纪念，在这明媚的春天里。
终于，夕阳快要落山了，满天的云彩把大地映成了土红色，我们一行，坐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这美丽的晚霞，看着这美丽的大地，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在这个春天里，我们如期相约；在这个春天里，我们如期相会；在这个春天里，我们充满期冀……
编辑点评：
一篇耐人寻味的回忆性抒情散文。文章一明一暗两条线索，现实与回忆相交叉，作者用饱蘸深情的笔触，描写了故乡五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虽然春天年年如期而至，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和好友华新相约，春天再相会。穿越时空的隧道，想起六十年代的春天，人们盼望春天的到来，是因为能吃上野菜，树叶。尽管春天有些悲凉，但在作者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七十年代的春天，到处是一片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外面的政治风暴如火如荼，这里依然很平静，像世外桃源。2000年的春天由于忙各自的事业，我和华新未能在春天里相见，只好在电话里诉说对家乡春天的怀念。2010年的春天，两个人如约回到故乡，看着家乡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重温旧梦，品味生活，回味人生，忆苦思甜，心潮澎湃。文章语言朴实，情感真挚，构思巧妙，表达了作者对过去岁月的深切怀念，对今天幸福生活的赞叹和感慨。值得细细品味，倾情推荐共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