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酷热的暑气还未散去,太阳正像个巨大的火轮似的一点点往下沉,月亮便早早地挂在了山尖上。圆圆的,白白的,像一张薄薄的纸,似乎用手指沾点口水轻轻那么一捅,就湿润润地破了一个洞。
那住在的里面嫦娥和玉兔会不会掉下来?小时候的我常常这样想。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因为大人们告诉我,月亮是天上的,生活在地上的凡人永远碰不到。我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下来。嫦娥那么美,玉兔那么可爱,摔坏了可不好。
门前的空地被我洒了满满一桶水,滋滋冒起了纱帐似的白烟,热气就幽幽地散了。
那棵父亲小时候种的刺树还是那么地挺拔,墨绿色的叶子挂在纤长的枝条上,随着傍晚凉爽的风轻柔地摆动着,像少女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招着手,面前站着她的意中人。
那一片墨绿色的树叶间冒出星星点点的鹅黄色小绒球,是这棵刺树的果实。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黄黄的绒球到底是刺树的果实还是花,若说它是果实,明明脆弱得跟花蕊一样,轻轻一碰就掉下许多的粉末;若说它是花吧,偏偏又没有花瓣。
可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它的喜爱,那么一小粒一小粒的鹅黄,悄无声息地装点着常年都是一成不变绿色的刺树,它们踏着春的脚步而来,顺着夏的尾巴而落,给我们当着季节转换的使者。
鸡们欢快地围在树下,啄食着地上金黄的稻谷。洗澡水已经烧热了,锅里的稀饭也已煮得香气四溢,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托着腮,等着结束了一天农活的母亲从地里归来。
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村里人都这么说。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将照顾姐弟三个的生活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不说,家里的菜园子加上好几亩水稻田,还有五六块种了花生和棉花的沙土地,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丝毫也没有荒废。
到了农忙的时候,即便是父亲没能及时从打工的城市赶回来,母亲一个人也能从容应付,从不请别人帮忙。帮忙都是要花钱的,母亲宁愿自己起早贪黑点,也舍不得花那冤枉钱。赚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这是母亲的口头禅。
地里的活我们小孩子帮不上多大的忙,但家务活还是能搭上一把手的。七八岁的时候,作为老大的我最先被母亲分配了工作,就是负责烧洗澡水和做晚饭。
水是放在煤球炉子上烧的,只要往水壶里灌满水往炉子上一放,等到水壶肚子里开始“咕咕”叫着的时候,装到水壶里就好了。晚饭就更简单了,母亲中午走的时候就已经洗好了米放进大铝锅里,水也加到了合适,我烧好洗澡水就把铝锅端到炉子上,洗个澡的功夫,锅里的水也差不多开了,把锅铲放进锅里,让锅盖掀开一条缝,那米粒儿就在开水里翻滚,滚着滚着,香味儿就滋滋地冒出来,可着劲个往鼻子里钻。
自家种的稻子碾的米,透着一股撩人的香甜味。粥煮好了,那香味从老屋瓦片的缝隙里钻出去,月亮似乎也醉了,白白的脸上透出微微的红晕。
太阳终于彻底没了踪影,最后一只鸡也乖乖地钻进了鸡笼,我悄悄地走过去,快速地将鸡笼的门扣上,试着拎一把鸡笼上的把儿,可是怎么也提不动。十几斤的重量对于小小的我来说,还是有很大的难度的。
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刚一放下农具,就走过来一边提起鸡笼一边问,鸡数了没有,数对不对?
我点着头跟在母亲身后往屋里走,月光照在母亲的背上,亮晶晶地闪着光。一阵风吹过来,有股酸酸的汗馊味。
结束了一天劳作的母亲,终于披着满身的星光和月色进了家门。
粥已经凉了,温度刚刚好,就着母亲早上炒好的咸菜和豆角,滋溜溜喝一碗,解暑又解饿。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将月亮围在了正中间。
‘二’
父亲若是回了家,晚饭是要丰盛许多的。父亲好喝口小酒,一日三餐有两顿必须喝两口。虽是家门口小店里最便宜的老白干,父亲也是一边喝一边咂砸着嘴,滋滋有味。
喝酒怎少得了下酒菜?几块臭豆腐干,一碟凉拌皮蛋,炒一把花生米,酸溜溜的萝卜干,脆生生的炒藕丝……将摆在家门口的竹榻热热闹闹地挤满,一家五口围坐着。
晚风掠过门前的小河柔柔地吹过来,拂到我们汗津津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荷香。小河与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过数米之隔,荷叶微微起伏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喝粥的声音飘到荷叶里,也沾上了一阵清幽幽的香。
那一片绵延翠色里的点点红,有些盛开了,有些才露出尖尖的角。我每天都要细细地数一遍,恨不得它们一夜之间全部都谢了,好去摘那里面香甜的莲蓬。
太阳彻底跑得没了影,青蛙和蟋蟀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小虫子开始了例行的大合唱。偶有一两条鲫鱼跳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一声响。还有迷了路的鸭子们,扑棱棱在荷叶丛里转着圈,嘎嘎地找寻着回家的路。
我们都已经放下了碗,父亲的酒还在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母亲又开始千年不变地数落,搞得跟吃年饭似得,又没有好菜,小酒还喝得有滋有味……父亲只是笑,当做没听见,“滋溜”一声喝光剩下的半杯酒,对着他的三个孩子说,走,带你们去田里照青蛙。
一听到这句话,我和弟弟妹妹便一下子雀跃起来。那香甜嫩滑的青蛙肉似乎已经端到了眼前,巴巴地咽起口水。于是还没等父亲说第二遍,也顾不上母亲略微嫌恶地看向父亲的眼神,便迫不及待地从屋里拿出鱼篓子和手电筒,急忙忙地簇拥着父亲出了门。
手电筒的光在漆黑的夜色里刺出一条缝,我们沿着那缝隙,朝着田里的方向走去。田埂旁的水沟又浅又窄,是照青蛙绝佳的好地方。
看到了看到了,好大的一只。
青蛙在手电筒刺眼的光亮下吓得不敢动弹,我蹲下身子,一把抓住它,快速扔到鱼篓里。跳起来那么灵活的青蛙被手电筒一照竟然会一动不动,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意识到被抓的青蛙蹭蹭乱窜,可是再怎么也蹿不出鱼篓那小小的口子。
待到鱼篓开始越来越沉,里面的青蛙已经组成了壮观的合唱团,我们便踩着那“呱呱”的叫唤声,一路欢声笑语回了家。
已经熟睡的母亲为我们留了门,我们顾不得鱼篓里青蛙叫唤得震天响,做贼似的踏进了虚掩着的大门。
刚走进房间,母亲翻了个身,说,这大半夜的还不睡觉,看你明天早上起不起得来割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看着父亲笑,父亲忙打着哈哈说,一定起得来,一定起得来。
母亲又翻回去睡了,不知说的是不是梦话。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露出半张圆乎乎的脸,似乎也怕把母亲吵醒,偷偷地瞧。
云朵把月光研磨成细细的粉末,透过纱窗小心翼翼地洒下来,黑黢黢的夜晚便穿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像萤火虫的翅膀微微闪着光。在这样的光亮里睡去,梦都是轻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