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喜糖
1
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开始怀念起我的爷爷。确切地说,这种怀念是从一个寂静的夜晚开始。那天晚上,我看见了爷爷。再确切地说,我看见了我爷爷的模样,我就确定是我爷爷了。我看清是我爷爷的时候,我的心就疼起来,这种疼痛就像掩埋在灰烬里的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迅速窜遍了我的全身,然后我就在这样的疼痛里醒了。
面对黑暗,我浑身大汗淋漓,绝望而又沮丧。
我不知道,在我爷爷去世三年后的今天,我怎么才开始怀念爷爷。我不敢对我的家人说,我想念我的爷爷了。我怕他们说我矫情,更怕我说想念爷爷会给他们增添更多的难受。也许他们对爷爷的去世的悲痛正在慢慢缓解和遗忘。可是我却对爷爷的思念越来越强烈,是思念吗?确切地说,应该是反思,反思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对爷爷的怀念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内疚。
爷爷从生病一直到他去世的一年里,我身为他唯一的孙子,我做得不够好,我没有尽心尽力地孝敬伺候爷爷。最让我愧疚的是,爷爷去世的那一刻,我没守候在爷爷身边。那时候,我正坐在我们这个小城的一家茶馆里,端着精致的茶碗,喝着香喷喷的金骏眉,和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聊着正在直播的足球赛。一直到我起身去厕所时,才想起来掏出调在静音上的手机,我发现了我家人打给我的十几个未接电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就蹿到了嗓眼边。我回拨了家里的电话,我妹妹焦灼悲伤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出来,她说:
你在哪里?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还没等我解释,妹妹就哭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就像一股寒风噎住了我,让我说不出一句话。那一刻,我从妹妹的哭声里,知道爷爷终于去世了。是的,我爷爷终于去世了。我从茶馆里冲出来,奔到我的车子前,我的浑身开始哆嗦,车钥匙插进方向盘下面的锁孔里,哆嗦着的手指却怎么也拧不动车钥匙,我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着急,车子发动起来,踩着加速踏板的脚却像触电一样哆嗦起来,我开动的车子在大街上来回摆动,引得路人驻足,车子接连闯了两个红灯,才像个醉酒的汉子一样踉跄着回到我家里。
阳光像一汪水在我家院子里荡漾,晃动着我的亲朋好友的身影,他们神色悲戚又慌乱,让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知道是我眼里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朝爷爷的屋子里走进去的时候,听到我妹妹在身后哭着说:“爷爷死了。”
我走进爷爷的屋子,看见爷爷的身子横躺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小床上,他用安静的姿态面对着我。我走过去,叫了一声爷爷,爷爷没吱声,我又叫了一声爷爷,爷爷还是没有反应,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对我的叫声不作理会。我才知道我爷爷死了。
他因为痛苦在床上叫嚷了一年,他用全身的力气和精力跟死亡抗争,最后还是从他的那张床上,安静地躺在了屋子中间。是的,此刻爷爷像个死人一样躺在了屋子中间,他用沉默来和我对话,他以一个死人的姿态面对我。我站在爷爷身旁,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我爷爷了。我只是以为他害病,我以为他害病和死亡没有关系,我以为他害病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可是,现在爷爷死了。
我记得半个月以前的周末,我回家吃过一顿饭,经过爷爷的门口时,我听到爷爷在屋子里的一阵剧烈的咳嗽,那阵咳嗽是高亢的,接连不断的,他咳嗽完了还发出一阵呻吟,我知道是我的脚步让爷爷发出了那一阵咳嗽,我知道爷爷是用他的咳嗽来吸引我对他的注意。他躺在床上不能下床,他只能用咳嗽来阻止我的脚步,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可是,我只是迟疑着停顿了一下脚,扭头朝爷爷的屋子里瞥了一眼,就穿过爷爷的门口,进入了餐厅洗手吃饭。
我只是从爷爷的咳嗽里听出了他矫情的痛苦,我以为爷爷为他的病过于矫情了,矫情得让我厌烦。
坐在餐桌上,摸起筷子吃饭的时候,才对父亲和母亲说:“最近太忙了。”
母亲忧心重重地看着我,过了老大会儿,她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你喝瓶啤酒吗?”
母亲和我说话的语气就像对待一个不常登门的客人,带着主人的拘谨和做作的客气。
我对母亲摇摇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爷爷活着的动静。那一次,他以一个活着的人用他的咳嗽给我打了个招呼。等我现在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会咳嗽了,他像个死人一样死了。
爷爷今年八十六岁,他用八十六年的时间活着,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死,他活着活着就死了。院子里人影晃动,阳光被人影搅动得波涛荡漾。一些哭声从门口传进来,一些人哭着走进了我家的院子里。我从这些哭声里,听出了是我大姑来了,是我几个叔叔来了,还有我的表弟表妹,他们都用凄凄艾艾的哭声告诉别人,他们来看已经死了的爷爷。他们只是在爷爷的门口哭,哭声像飞起的沙石一样把阳光迸溅起来,使得整个院子里一片狼藉。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默不作声地接受那些哭完的亲人们对他俩的劝告,一个同族里的大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在我爷爷躺着的床头上放了一个铁盆,把一卷火纸点燃了。他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对我说句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张,又低头退出了屋子。
#p#副标题#e#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叔伯姑姑们聚集在一起,在低声商量着什么,他们交头接耳低语了一会儿,几个人朝屋子里走进来。
老家同族里的一个大哥低声对我说:“火化车来了,咱们把你爷爷抬到车上去吧。”
几个人说着,招呼我帮忙抬起爷爷,我们连同铺在爷爷身下的床单一起抬起来,众人吆喝着挪动步子,抬着爷爷朝门外走,走下台阶的时候,我踩空了一脚,众人也跟着我甩了个趔趄,爷爷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一阵窸窸窣窣率的声音掉在地上,几块红红绿绿的东西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我和众人都看清了,掉在地上的是几块红绿塑料纸包装的糖块,上面印着醒目喜庆的囍字。
这是从我爷爷口袋里掉出来的糖块,真是奇怪,我爷爷为什么要装着糖块呢,他是什么时候把糖块装进衣兜里的,他要带着这些糖块死去吗?我妹妹赶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糖块,她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哭泣着,把糖块塞进爷爷的衣兜里。
整个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止住哭泣,我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爷爷,父亲和母亲以及亲戚们跟在爷爷身后,默不作声地送爷爷出门,直到把爷爷抬进火化车里,司机关上车门,众人才又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哭声。
2
给爷爷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的殡仪馆里办完丧事,把爷爷的骨灰埋在了距离县城十几公里之外我老家的祖坟里,阳光下,声势浩荡的哭声,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浇在我身上,让我汗流浃背。跪在爷爷坟前痛哭的妹妹忽然止住了哭声,她站起身,抬手掀开盖在她头上的孝布,用憎恨又愤怒的眼神盯着我。
“你为什么不哭?”
妹妹的声音低沉,对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绝望。我没作声,我低头离开了妹妹,走到一片土坝上,揪断了一根草茎咬在嘴里,我承认我一直没哭,在给爷爷办丧事的这几天里,我一声都没哭出来,在亲朋好友来吊唁的时候,我表情冷漠到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哭不出来,我不会用哭声来表达我的悲伤,我不会用哭声来发泄我的悲伤。
爷爷用他的死告诉我他死了。他用他的死让我再次见证了死亡。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也会像我家里死去的人一样死去。生和死是相对的,我家里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爷爷和我共同面对了我家的生死,他对我家里人的死去是沉默的。可是,从爷爷衣兜里掉出来的那一把喜糖却一直在我脑子里纠结着,他为什么会揣着一把喜糖死去呢,死亡本来是一件让人悲哀到绝望的事,我爷爷难道还要用喜糖来庆祝他的死亡吗?
现在想来,我第一次目睹我家里的人死亡,大约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我一直怀疑我的记忆功能发育迟缓,童年的很多记忆我现在都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爷爷的父亲去世的情景,在我记忆里是片刻的,凌乱的。好像年岁久远的黑白电影一样,只记得其中的几个片断:
我在童年的老家的大街上和几个伙伴们玩耍,一行人抬着一个黑色的巨大的木箱子从我家里歪斜着走出来,我和几个伙伴们面色茫然地看着那一行人在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朝村南的田地里走。他们的步履歪斜,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和几个伙伴面面相觑,只是短暂的愣怔,我和伙伴们又继续开始了相互追逐的嬉戏。
另外一个记忆片段是我当时风华正茂的父亲,他应该是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突然出现在家里,他扶着墙壁,呜呜地哭着喊爷爷这两个字。他哭得很专心,似乎没有注意我站在他的腿间抬头看他。他穿着雪一样白的衬衫,下摆扎在黑色裤子的外腰里。我闻到他身上有一个好闻的味儿。一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在城里生活几年以后,才知道当初父亲身上好闻的味儿,来自一块方形的蛋黄色的香皂。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儿成了我对祖父去世的唯一的记忆。
后来我才发现我没有奶奶,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奶奶呢?我对这个发现是无意中发现的,我发现我周围很多同龄人都有奶奶,他们被奶奶叫着回家吃饭,他们嘴里也不时相互说着自己的奶奶。我不记得我具体问过我家里的谁,我是不是问过我母亲,是不是问过我爷爷,我应该是问过的,我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回答我没有奶奶的原因。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对记忆有所梳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好像有人不经意地对我说起过,我奶奶在我父亲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在我确认了我奶奶早就死了以后,我心里才有些莫名其妙的释然和欣慰。是啊,我奶奶在我父亲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我父亲肯定也对他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我怎么能记得我奶奶呢?奶奶是我父亲的母亲,我父亲都不记得我奶奶,我怎能记得我奶奶呢?我在这种自我分析里自我排解,自我沮丧。
好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有意无意里想象我奶奶的模样,在别人家里看到别人慈眉善目的奶奶,在电影电视里看到全家福里端坐的奶奶形象,我都会固执地以为,我奶奶就是这个样子,我都把这样的形象当作我的奶奶。我觉得我奶奶就应该这么慈眉善目,富态安详。我想象不出年轻的奶奶去世的模样,据我大姑说,我奶奶去世的时候不到三十岁,她是去老家的河滩上洗衣服时,因为伤风感冒去世的。大姑对我轻描淡写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眶湿润,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也许是我对奶奶没有任何印象,才使得我当时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我只记得大姑对我说,你爷爷这辈子不容易,他为了照顾你爸爸和我还有你二姑,害怕找个后娘欺负我们,他这辈子就没再找人。
#p#副标题#e#我明白,大姑说的我爷爷没再找人,就是我爷爷没再给自己找个老婆。
我在内心里有过对爷爷孤身一人的同情,我好像曾经对我父亲提起过,给我爷爷找个老伴,相互有个人照应。我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或者是我结婚前后的那几年里,我甚至萌生过给我爷爷找个老伴,我担负起爷爷的日常生活费用。我应该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父亲和母亲提起过,也对我的大姑和我的妹妹提起过。我记得,对我提及的这个问题,我家里人的态度刚开始是暧昧的,我父亲曾经对这个问题表达过含糊的回答,好像是:别胡说了,你以为这是小事啊?”我妹妹也曾对我这个问题笑嘻嘻地反驳我:“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从长计议。”
我没问过我爷爷,我是没敢问,还是觉得不能问,抑或是觉得我问了爷爷会尴尬,会呵斥我,我一直没给爷爷提及过这个问题。后来这事就不再提及了。后来我妹妹却主动对我提及过几次,她的语气是自言自语的,好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是发感慨,她说:“咱爷爷年龄大了,该给他找个老伴的。”我听着这话,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妹妹提及的这个问题,被很多事岔开了,笑笑也就过去了,后来就成了谁也不愿意、谁也不想提及的话题了。有一年,在我妹妹结婚后的第二年,在过年时,妹妹突然嚷嚷着要给我爷爷过寿。她的号召得到我父亲母亲的一致同意。妹妹趴在我爷爷耳边给我爷爷商量给他过生日,爷爷偏头听了老大会儿,才表情不耐烦似的说:
“不过,过什么生日啊,不过。”
家里人坚持给爷爷过生日,可是却又不知道哪个月的哪天是爷爷的生日,妹妹提议依据爷爷身份证的出生年月给爷爷过生日,大姑和二姑提议择日不如撞日,选定大家都有空闲的一天,就当爷爷的生日,给爷爷过生日。正在筹备爷爷的第一次生日时,爷爷却坚持不过生日,他满脸焦灼又幸福的表情,他大声说:
“不过,多麻烦啊,不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提着一个马扎,慢吞吞地去街头的公园里闲逛去了。那一年爷爷七十六岁,在我十岁那年,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和母亲妹妹离开老家,搬到县城生活。七十六岁的爷爷独自在老家生活了两年,也收拾铺盖被褥,来到县城里跟我们生活。给爷爷张罗过生日的第二年,我二姑得了癌症。
3
我二姑被查出癌症的时候,正是那年的深秋,那时候,经人介绍,我正跟我的妻子开始一场不温不火的恋爱。二姑突如其来的病魔让我们全家人都吓昏了头脑。在给我二姑治病的半年里,我在享受着谈恋爱的幸福和帮二姑到处去各大医院看病的折磨痛苦,那真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日子。我二姑身体里的癌细胞就像那年深秋里的霜雪,很快就把我二姑折磨得面目全非。在她快要去世的那两个月里,医生建议我二姑回家。医生这样的话无异于是给我二姑下了死亡通知书。
我开着一辆面包车把我二姑拉回家的时候.二姑平躺在车后座上,她的眼直勾勾的盯着车窗外的天空,随着车子的颠簸,走到一处红绿灯路口时,我二姑突然叫了一声爹。二姑的眼泪随着她的叫声从眼眶里滚出来。二姑对我说:
“小方,你以后要孝顺你爷爷,他这辈子太不容易了,他从年轻时就照顾着俺姊妹三个长大,一直到现在也没再找个人。”
二姑的哭诉让我心如刀绞,我想象不出在她即将离开她的亲人的时候,她的心情是什么样子,只是二姑的哭诉让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只能对二姑说:
“二姑,你说什么呢,好好躺着休息吧。”
二姑回到她家休息的时候,我在每天下午下班之后,都要开车去二姑家看看她。二姑家距离县城只有四公里的路程。我每次去二姑家时,会告诉父亲和母亲,问他们去不去?那时候,我爷爷好像已经知道了我二姑害病的?肖息,他仅仅只是知道我二姑害病,并不知道二姑的病是不治之症。我和家里人包括我表弟表妹,对我爷爷解释二姑的病情时,众口一词对他说,二姑只是得了小毛病,很快就能治好了。爷爷对我们的解释只是表示了含糊的表情,甚至有一次,面对表妹因为焦灼而控制不住的哭泣时,爷爷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离开了表妹的哭泣。常常在我离开家去看望二姑的时候,我却觉得爷爷的眼神在我身后牵扯着我。是的,没错,我每次去我二姑家的时候,我爷爷坐在马扎上,他的表情看似平淡到麻木,他盯着我走出去,一言不发。
一直到二姑临死的那天晚上,二姑突然昏迷,表弟打电话通知我赶紧过去,我和父亲母亲赶到二姑家,看到二姑已经像一堆枯草一样伏在床上,我大声喊二姑的声音淹没在表妹和表弟的痛哭里。闻讯赶来的医生让我们离开屋子,他们要对二姑进行最后的抢救。我和众人离开屋子,来到院子里,刚要说几句话,忽然听到屋子里传出我二姑的叫声。
“爹,你还不来啊?”
我和众人的确都听清了,是二姑在喊爹。我跟着二姑的喊声进了屋子,看到二姑又进入了昏迷状态。医生说,病人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医生的话让众人都觉得稍感安心。我父亲叮嘱了表弟和表妹,晚上要仔细看好,约定第二天再来看二姑。我和父亲母亲赶回家里,爷爷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掏出钥匙拧开锁时,爷爷的门开了。屋子里的灯光将爷爷的身影透在院里的水泥地上。爷爷嘶哑的声音在夜色里传过来。
#p#副标题#e#“回来了啊?”
我嗯了一声,没再回答爷爷。我想让爷爷在天明之后去看看二姑,可是父亲和母亲却觉得爷爷这么大年龄了,他不能再面对失去孩子的打击。也许过了今夜,爷爷再也见不到我二姑了。那天凌晨四点钟,表弟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哭着说,我二姑已经不行了。等我发动起车子,和父母赶到二姑家。二姑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她的身子还尚存余热。父亲蹲在床头失声痛哭,母亲趴在床头哭喊。表弟和表妹哭得死去活来,几度昏厥。
那天早上,火化车把二姑拉到了殡仪馆里,我和父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商量如何给二姑办丧事。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在办丧事的这几天里,如何瞒过爷爷。我们最后商量的办法是,对爷爷说要给二姑去济南看病,全家人都要去济南照顾二姑,先把爷爷送回乡下老家,让他在我同族里的二叔家过几天。我给爷爷收拾东西,让爷爷回老家时,爷爷突然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和可怜,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父亲,看着我扶他出门,上了车子。一路上,因为着急赶回来帮衬处理二姑的丧事,我把车子开得飞一样快,爷爷坐在车后座上,随着车子的剧烈颠簸,他像一根拔地而起的树根一样,双手紧紧地抓着车门的把手。车子上蹦下跳到一个拐弯路口时,我忽然听到了身后的一声大叫。
“慢点,你要把我拉到哪去哎?”
爷爷的叫声是嘶哑的,沉闷的,又是瞬间爆发的,他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无助地看着我,我扭过头,看清了爷爷层层皱褶里的泪水,点点滴滴粘在他的脸颊上,在他抽搐的表情里,就像一块块陈年的伤疤一样,簌簌抖动着混沌不清的亮点。
“小方,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
爷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软,断断续续,就像一枝风干的芦苇一样在寒风里摇摆。爷爷伸着干瘦的脖子,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灰白的嘴巴哆嗦着,他像是在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挪动着身子,弯腰试图拉开车门出去,可是他的手摸着车把手,却又不知道怎么打开,他用力地拽着车把手,嘴里发出咦咦的用力声,我看着他徒劳又愤怒地动作着,似乎是我的沉默激怒了爷爷,他曲起胳膊肘,用力捣着车门。我被爷爷激烈的动作吓坏了,我心疼又沮丧地拉开车门,钻出车子,转到爷爷的车门边,给他拉开车门。我只是把车门拉开了一条缝,爷爷整个身子就把车门撞开了,撞开的力量把我击了个趔趄。噗通一声闷响,爷爷跌落在地上。爷爷的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抖动,我听到了爷爷呜呜咽咽的哭声,像来自地下的最深处,却是如此有力地击打着我的心,让我浑身哆嗦。爷爷在我的搀扶里站起身,他试图站稳了,可是他干瘦的身子摇摆了几下,还是瘫软在我怀里,爷爷吭吭哧哧地哭着,他哭得浑身哆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爷爷哭,第一次看到我快八十岁的爷爷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无助。
爷爷哭着说:“好吧,你把我送回家吧。”
4
给我二姑办完丧事的一个星期以后,我回老家去接爷爷返城,一路上爷爷平静得近乎麻木,他几乎没给我说一句话。他似乎忘记了趴在我怀里的那一场痛哭,也忘记了我二姑的病情。回到家里后,爷爷回到他屋里,慢吞吞地喝了半杯水,又提着马扎去街头公园了。他挪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好像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我有些担心,打算在他身后跟他一段路。他走到大街上的第五棵法桐树前,突然扭头对我说:“你忙你的去吧,我没事。”
爷爷哭过那一次之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随着时间的消失,我和家里人也慢慢从失去二姑的悲痛里恢复过来。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调整情绪,按部就班地谈恋爱,结婚,两年以后,我的儿子出生了。
在我妻子临近生产的那段日子里了,我父母就像迎接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完全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愉悦里,他们显现出难得一见的消费热情,买了小床、衣服、鸡蛋、红糖,甚至还提前就买了一辆价格不菲的学步车。他们好像是用盲目的挥霍消费去告诉别人,他们要当爷爷奶奶了。
妻子突然感觉肚子疼要临产的那天傍晚,我母亲督促着妻子吃了六个鸡蛋,她对妻子说,多吃东西才有力气生孩子。我带着妻子和母亲去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爷爷房间里的灯光亮着,我看到他的身影贴在窗户上晃了一下,接着屋子里的灯就灭了。
那天晚上,我妻子躺在医院妇产科的床上翻滚折腾,疼痛使得她大汗淋漓,她咬着一条毛巾,一直到下半夜的凌晨四点,妻子把那条毛巾咬烂的时候,我的儿子终于呱呱落地了。这个粉红色的肉团儿刚出生就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汁液,接着就响亮而骄傲地哇哇大哭起来。他用哭声告诉我和我的父母,他来了,我们这个家又增添了一个新成员。母亲抱着儿子兴奋地转圈,父亲则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息。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家去拿母亲给我儿子缝制的被褥。我赶回家里的时候,父亲正一脸紧张地在屋里转圈,父亲看见我就说:“你爷爷不见了。”
我扭头看见爷爷屋子里的门半开着,就像一张空洞的嘴巴,屋子里果然不见了我爷爷,我摸了摸爷爷床上的被褥,软绵绵地没有温度,看来爷爷消失的时间不短了,他能去哪里呢?快八十岁的爷爷这么一大早去哪里了?我和父亲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不安里,父亲坐在沙发上,给所有的亲戚打遍了电话,询问我爷爷的去向,所有的亲戚都用睡意惺忪的语气回答,不知道爷爷的消息。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八点,我提议去公安局报案,让警察帮助我们去找失踪的爷爷。我这个提议得到了父亲的同意,我匆忙奔出大门时,却迎头遇见了爷爷,他挪着步子,正一步一步朝家里走。他走到我跟前,忽然像个孩子一样裂开嘴巴笑起来,他笑得看起来开心极了,莫名其妙地开心极了,毫无顾忌,不加掩饰地嘿嘿笑起来,连他嘴巴里残缺不齐的牙齿也跟着他的笑声抖动着。我真是被爷爷的突然出现吓愣了,我被爷爷这样的笑吓愣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这么笑过。爷爷的出现让我又惊又喜,他的笑声又让我诧异不定。
#p#副标题#e#“爷爷,您去哪里了?”
爷爷止住了笑声,他的手摸进上衣的口袋里,摸索着掏了出来,爷爷把手朝我伸过来,他摊开了手掌,我看清了,爷爷手里是一把红红红红绿的糖块。爷爷的喉结滚动着,他似乎是咽了一口唾沫。
“我回老家给老邻百舍发喜糖了。’
“喜糖?”我愣怔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没待我再发话,爷爷又慢吞吞地说:“咱家添了人口,这事咱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一大早的,爷爷怎么去了十几公里外的老家,他又是从哪里买来的糖块,回到老家里分发,他是显摆他做了祖爷爷呢?还是让大家分享他的喜悦?我真是对爷爷哭笑不得了。爷爷似乎不理会我的惊讶,他绕过我,慢吞吞地推开了家门。我父亲闻声从屋子赶出来,生气地瞪了爷爷一眼,爷爷像是做错了事情,低头坐在了马扎上,又摸索着把衣兜里的糖块掏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他指着糖块,用试探的语气对我父亲说:“喜糖,你吃一块吧。”
父亲愣怔了一下,才对爷爷说:“你回家也不给我们说一声,你怎么回去的?”
爷爷吭哧着说:“我在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父亲的嘴巴张了张,没再说什么。简单吃过早饭后,我和父亲去医院,坐在车后座的父亲阴沉着脸,似乎余气未消,闷了一会儿,忽然对我说:“你爷爷做事总是这样,我行我素,从来不跟我们商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正是全国大兴修建水利工程的时期,那时你爷爷正在泉林镇跟村里人修贺庄水库。当时县里给他们每人发放一双黄胶鞋。你爷爷舍不得穿,听说你出生了,他把那双黄胶鞋卖了两块五毛钱,买了一把糖块,从泉林步行二十多公里,回家给村里分发喜糖。后来又步行十几公里,去县医院看了你一眼。这么远的路,把脚都磨破了。”
父亲说着说着忽然不吱声了,我扭头朝后看,父亲正抬手擦着眼角。我心里一下子百味杂陈,翻腾得心里难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最合适。我和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爷爷在我儿子出生的那天早上,匆忙回了一趟老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直到五年之后,他骑着三轮车在街头闲逛,拐过路口时三轮车倾翻,整个车厢砸在我爷爷身上。我爷爷的左腿胯骨被砸骨折,他开始了长期在医院和家里的床上疗养,开始增添各种并发病症,开始了承受病痛带给他的折磨和煎熬。一直到他消化系统溃败,饮食困难,爷爷都没有提出回老家一趟。随着爷爷的身体一天天恶化,我曾经几次提出,开车带我爷爷回去看一看。但是我的提议遭到所有来看望爷爷的老家人的拒绝,他们异口同声说,你爷爷这样的身体状况,折腾不起了。八十六的人了,你还折腾他干什么?
面对众人这样的回答,我也失去了主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爷爷,该怎么面对一天天等待死亡的爷爷。有时候是我太忙了,有时候是我故意回避见到临死的爷爷。我也说不清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内疚,是躲避,是烦躁,是对爷爷存在的蔑视。现在爷爷去世三年了。我才如此强烈地开始怀念爷爷,我能原谅我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始终没掉一滴泪。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在爷爷临死的时候,没有守在他身边,这可能要成为我这一辈子背负的内疚。我听我妹妹说,我爷爷死的时候,是沉默的,他没有告诉别人,在早上喝了一碗水之后,就闭上了眼,家里人以为爷爷像往常一样开始睡觉,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爷爷在衣兜里揣了一把喜糖之后,就用睡着的姿态死去了。
5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给爷爷上坟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人带上水果肉鱼等祭奠用品,一起行走在通往我家祖坟的路上,我儿子在前边蹦跳,他和一只飞舞的蝴蝶追逐嬉戏。快到我爷爷坟墓的时候,我们迎头遇见了一位年老的女人,她满头白发,面色干瘦。父亲和母亲同时站住了,稍微迟疑地愣了一会,母亲朝对面的老女人叫了一声婶子。
我跟着叫了一声奶奶,老女人哎了一声,她抬起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眼角。她脸上瞬间涌现了笑意。她的笑是无声的,说话的声音虽然嘶哑却也响亮。
“回家给你爹上坟啊?”老女人对我母亲说,又偏头问我父亲:“你看,多少年没见了,都差点认不出了。”
我父亲也跟着喊了一声婶子,问她还下地干农活吗?
老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的笑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羞涩,我很奇怪她这么大年龄的人还会有这样羞涩的表情。
她低头说:“我没事,闲着没事逛逛,挖点荠菜吃。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让我几乎听不清楚,父亲和母亲随口附和着她的话。她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转身指着正在奔跑的我儿子,像是在问我父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俺大哥家的重孙子吗?你看日子过得多快啊,都长这么大了,那年俺大哥还回家给了俺一把喜糖呢。”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这位老女人说的给过她一把喜糖的俺大哥,就是我爷爷。没等到我们的回答,老女人又扭身低头走了。我跟在父亲和母亲朝爷爷坟地的方向走,儿子的身影在前方的小路上跳跃着,我看到他浑圆的身子弯下去,很快又直起来,他转过身,挥舞着胳膊朝我们喊着什么,一阵暖洋洋的春风刮过来,我清楚地听到了儿子稚嫩的喊声:
“奶奶,快看,我捡到了一块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