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水
我曾是那样的轻狂叛逆
现实是我的催命散
终于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死在没人埋葬的荒原
再也提不起笔
失去了灵魂
——题记
日影西斜,是繁华尽歇后的惨淡。
我倒在荒凉的平芜,四周寂静,唯有潺湲流水声萦绕在耳侧。我颤抖地将手伸入河里,河水轻柔的抚过我脆弱的指尖向东奔流,它带走的不仅是泥沙,还有我的体温、我那将止的生命。
曩日如流水消逝。
后悔么?我问自己。
若是当年我选择另一条路,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往事却渐渐清晰。
一九一零年。
我轻轻扣上门,穿着满是补丁的长褂,背着碎布缝的书袋,奔跑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晨风帮我梳理发丝,扬尘替我指引方向。村落次第被我抛在身后,踏上青石阶,风裁了几片竹叶,落在我的发上、肩上。清蝉缠绵,入眼处皆是葱郁玉竹,竹影婆娑,姗姗可爱。
穿过竹林,步入街市。信步在半昏半醒的街道,推开虚掩的木门。
到了,义塾。
这几年义塾改革,先生终于不讲八股文了,我也终于又来上课了。
我入座不久后,先生就来了,他穿着一件蓝色长衫,高领双扣,左手袖口上翻,执书,右手背于身后。
“况彧!”当先生看到我的时候,竟然一下子喊出了我的名字。
先生怎么还记得我?我冲着瞪起眼皱起眉的先生挑了挑眉。想起六年前我十岁的时候,与先生曾有的一番争论。
“先生,您讲八股文是没用的。”“为何?”“先生,这八股文过不了多久就被会废除的。”“谬论!老祖宗的传统不会被废除的!”“先生您想,现在洋人占我天朝土地,我朝处境愈发危机,要想摆脱洋人欺凌,就必须变革,必须摆脱旧思想……”“满口胡言!况彧!你以后不许来上课!”“先生……那好,等您不讲八股文了我再来。”
先生呼出一口气,终于把目光从我身上拖走。“今日,我们再学一遍《礼》。”
“先生。”我忍不住道,“您为何还要教这些旧东西?”先生回头又瞪了我一眼,怒声道:“《礼》乃儒学经典,是为人之本,怎可不习?”
“先生,学生以为,应当学习新文学。”
“何为新文学?”先生皱着眉问我。
我站起身来,回答道:“先生,学生以为,吟诗作赋应当通俗易懂,打破格律……”
我语还未停,先生就气的将书仍在了地上,怒吼道:“况彧,你不学无术,你……你永远不要再踏进这扇门!”
我一愣,内心仿佛有个野兽在挣扎。我攥紧拳头,转身离去,不顾身后的嘲笑。
我行过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路回家,却没有了赏风景的心情。我不停的想着为什么先生的思想如此守旧,是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是如此?
“娘,我回来了。”
“鱼儿,你不好好干活,又跑出去了?”娘的声音很清脆,她盘起少许银丝的发,正背对着我捣衣。
“娘,我已经干了六年农活了。我现在想写诗,想走出村子、走自己喜欢的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
“鱼儿,娘不识字,娘看不懂你写的诗,娘只希望你能安稳地过日子。”
我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感觉泪已经盈满了眼眶,我颤了颤唇,道:“娘。我不想这样平淡的过一辈子。我想去外面闯荡,我想写与旧诗截然不同的新诗,我想……走属于自己的新路。”
娘沉默了,捣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半响,娘悠悠道:“鱼儿,娘已经快四十了,半辈子都过去了。娘现在只想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娘不赞同你,但娘也不反对你。娘啊,就在这土房子里等鸟儿飞倦了归巢。你不用担心娘,你大哥过几天就从外地回来了……钱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吧。”
我惭愧的抬起头,望向娘,娘却固执的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
十天后。
我听说今儿在陆兴茶楼里有一场文人交流会。我好不容易找到陆兴茶楼,从门外望去,茶楼里的人皆是衣着整洁,举止文雅,我犹豫着跨过茶楼的门槛。
“咦?这位年轻人,你可有牌子?”小二拦住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与轻蔑。
“这位小兄弟和我是一起的。”还没等我开口,我身后刚来的人就将一个木牌子放在了小二手里。来人约莫三四十岁,面容温和,一身蓝色长褂,腰间还别了一枚玉佩。“谢谢。”他从我身旁走过,并未看我。
刚入座,一位穿着淡青色长衫,约莫三十出头的青年就站了起来,他先是抖了抖衣、又顺了顺发。然后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再闭上双眼,一脸沧桑般地道:“寒风掀起万丈沙,旌旗一展六军发。马蹄唯恐敌不前,破阵断帐斩三千。”
“好!”那位穿蓝色长褂的先生首先起身鼓掌。然后茶楼内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上阕先言沙场萧瑟,再言我军雄姿。下阕以马匹的勇猛反映出我军杀敌的决心,最后言我军大胜之景。妙哉!”带着一副眼镜的老学者正捋着他花白的胡子,连连点头称赞。
“此诗正是我等文人的典范。应当多写这类诗词来激励我天朝将士呀!”
“此诗令我感到眼前就有千军万马,那恢弘的气势正是我大清将士所具有的呀!”
……
“额。这位先生,请问您去过战场么?”我疑惑地问。
四周顿时安静了一会儿,所有的目光都充满好奇的望向我。
那位青年愣了愣,道:“没。”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继续问:“那您怎么能描绘出战场的艰苦与无情呢?难道就是凭您的想象,再将几个描写边塞的词语拼凑成句子?这就是您的诗?”
四座都一动不动,似乎是被我的话惊到了。
突然,那位白胡子的老学者站了起来,用气的发颤的手指着我,喊道:“你是谁?这都是你那浅薄的学识所体会不到的!年轻人,我请你离开这里,莫要扰了我们的高雅之谈!”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我突然觉得很气愤,清朝的文人学者腐朽又自以为是,竟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却不从去做实事。文章诗词,皆是空谈、掉书袋、无病呻吟、哗众取宠!
我站起身来,腰板挺的笔直,冷冷地道:“就是因为清朝有你们这样一群百无一用的所谓的文人学者,思想才会始终停滞不前!”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踏出茶楼。
“等等。”刚出茶楼,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侧身去看,是那
#p#副标题#e#位穿蓝色长褂的先生。
“终有一日,你也会写同他一样的诗。”
“不,我不会。一生都不会。”他那确信的语气令我心生烦躁。于是我侧回身去,干脆不理他,径自离去。
“你虽然对我们写的诗词文章不屑一顾,但在大清,也只有这样的诗词文章可以被登报,被赞扬,被传颂……”
他的声音渐渐淡去,而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平复。
……
两年后。
我穿着破旧的衣褂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两年来,我参加了武昌起义,剪了辫子,写了很多诗,向报社投了许多作品,却无一刊登。我白日在巷陌游荡,夜里睡在街头或是破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快到家门口,我踌躇了一会儿。推开门,一抹恐惧漫延上了心头——这院子里的石桌不见了,曾经养的牲畜也不见了。“娘……娘!”我急忙跑到屋里,屋里也是那样空旷,空旷的令我悔恨和心痛。我颤抖地拨开破布帘子,帘子后面只剩下了一张炕,炕上躺着我白发苍苍的娘。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我边抽噎着边走到炕边。娘枯黄的脸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她是我刚过四十岁的娘呀!娘动了动,用嘶哑无力的声音说:“是……鱼儿,咳咳,回来了么?咳咳咳。”我泪流满面,颤抖的手握住了娘布满老茧的手,然后紧紧抱住了娘。娘,真的好瘦、好瘦。
“娘。怎么会这样……大哥呢?”
“你大哥咳咳……在回来的路上,咳咳,被流弹打死了。”
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了。当年抛下娘,执着去开阔一条文学新路,却落得一身狼狈,还让娘受了这多么苦。
我,是不是错了?
我仰起头,痛苦的闭上眼。
“娘,您等会儿,我去给您找大夫。”我睁开眼,逃一般的离开了村子。
——“《礼》乃儒学经典,是为人之本,怎可不习?”
——“娘啊,就在这土房子里等鸟儿飞倦了归巢。”
——“年轻人,我请你离开这里,莫要扰了我们的高雅之谈!”
——“终有一日,你也会写同他一样的诗。”
是呀,终有一日,我也会写同他一样的诗。
“先生,您能刊登一篇我的诗么,我现在急需用钱。”
“这不能随便登呀……”“请您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可以么?”
我接过笔和纸,不由得苦笑。落笔的一瞬间,我心成灰,灵魂好像破碎了,自己仿若堕入了无尽的黑暗。
一语成谶。
后来,我拿了钱,找了大夫给娘看病。大夫开了三服药,说药到病除。结果三服药下去,娘的病却不见丝毫起色。我又去替一些达官贵人写文章,又替一些文人写诗词。带娘去大城市看病,那的大夫却告诉我让我准备后事。我不信,又找了好多大夫,开了好多药。
一年零三个月十五天,娘去世了。
留我一人,在现实中慢慢沉沦,堕入魔道。
我不再写任何文章诗词,成天饮酒,左摇右晃的游走在大街上,不经意间路过曾经的义塾,义塾已经成了酒馆;不经意间路过陆兴茶楼,隐约中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舌战群儒”的景象,只是自己的身影渐渐的与那读诗的青年人重叠在了一起。
日影西斜,是繁华尽歇后的惨淡。
如今的我孑然一身,在荒凉的平芜等待死亡。
后悔么?我问自己。
如果当初我不曾离开娘,如果当初我肯放弃寻找新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夙昔如同东流水,一去不回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我终是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