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青瓦房
青瓦房,是村庄最温情、最诗意的姿势,是大地的船,天空的鱼,母亲的爱,是村庄的面容,先人的牌位,乡愁的归处。
老家的村子,曾是青瓦房的天下。我从小就生活在那片丛林般的青瓦房里。古老的村庄里,一座挨着一座的院子,像一个又一个手挽着手的兄弟,肩并着肩的君子,脉脉含情地伫立在一条条或宽或窄的巷子两边,默默地收存着岁月悲欢离合的故事,演绎着人世喜怒哀乐的戏曲。巷子里有玩耍的孩童,闲聊的老人以及走村串巷的呼郎客,让人心生踏实又温暖无比。院子里栽着桃树、杏树、苹果树,树枝上有自来自去的麻雀,相亲相爱的燕子,还有季节馈赠的累累果实,让嘴馋的孩子每天都有盼头。青瓦覆盖的屋檐下,温温软软的土墙上,悬挂着红红的辣椒、白白的大蒜和金黄的玉米,还有破旧的草帽、锋利的镰刀以及常用的农具。土墙从不喊疼,从不说累,而是亲切地把它们当做主人奖赏的勋章或点缀的饰品,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陪主人走过一年又一年流水的光阴。屋顶上铺满鱼鳞般的瓦片,或青灰,或苍黛,静默无声,像一页页小舟,停泊在土屋的头顶,停泊在村庄的额头。日子久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小花就从瓦下静悄悄地钻出来。微风吹过,小草闪闪摇摇,就像瓦屋眨动的眉毛,就像美人回眸的眼风,让人心生美好。屋头的瓦楞间,还生长着一种叫瓦松的草本植物,好似青瓦上的伟丈夫,常年站立瓦上,不畏严寒,不惧风霜,生死无忧,清风明月。据母亲说它还是一味中药,止疼止血是极好的。有一次,我的小手划破了一条白生生的口子,血流不止。母亲赶紧搭起梯子,拔一棵瓦松,挤出浓浓的绿色汁液,涂在伤口处,果然立见奇效,止疼又止血。
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家盖房子的情景。那时,我喜欢看泥土怎样一点点变成瓦、一步步站成墙、一天天修成房的过程。那种过程是我童年快乐的时光、美好的记忆。其实,把匍匐的泥土变成一座青瓦房,是一项繁杂的工程,更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有时,修房前要做好几年的准备。平整庄基,拉土打墙,购买砖瓦,请人打墼子、做木活,等等。那时人们生活困难,但民风纯朴,人情世故很好。一家盖房,全村的劳力都来帮忙。我记忆最深的是家里打墙和村里烧瓦。打墙时要请六七个青壮劳力,先把八根长约三米、粗如碗口的专用墙椽,用绳索固定成两排,每排四根,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模子。模子两边各有三四个壮劳力,专往模子里填土,土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以攥在手里成形,放开手后散开为佳。待土填满后,站在上面的两人就迅速平整,再用石础夯实。就这样,墙椽在人们的汗水里,一排一排地翻上去,泥土也在人们的号子声中,一寸一寸地站起来,站成墙,站成院,站成村庄。如今人们早已不打墙了,打墙成了绝版的风景,时代的印记,深深地存留在八零前人们的记忆中。
烧瓦是村中的又一盛事。那时,几乎村村都有砖瓦窑。犹记得,在老家庄背后的堡坡之下,黄渠之畔,有一处烧瓦的瓦窑,至今遗迹残存。那天我去看它,显得苍老、陈旧、破损、荒凉,没有一丝那时的风采。只在岁月的风烟下,默默地向路人诉说着沧桑的岁月和曾经的生活。然而,若干年前,就在这个瓦窑前,我曾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泥土如何在熊熊的炉火里,一天一天变成青瓦。烧好一窑瓦,大约需要十天时间。出窑的熟瓦结实,耐用,呈青灰色。人们用架子车拉到村子里,用新烧的瓦修建新的青瓦房。一间又一间的青瓦房,是村庄最早站立的泥土,是人类最深的根系和魂魄。我相信很多人心中的家园,就是一处青瓦覆盖着的老房子,以及屋檐下木格子的窗棂,木门边的农具,墙壁上的辣椒,堂屋里的神主……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家乡的人,在黄土地里劳作,在青瓦房里安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瓦房上的瓦松荣了又枯,枯了又荣。一些人在青瓦房里老去,一些人又在青瓦房里出生。一些人从青瓦房出发了,一些人又朝青瓦房走来了。青瓦房不拒绝,也不挽留。不忧郁,也不欢呼。一如岁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如让人尊敬的长者,如慈悲为怀的尊者。它与村庄不离不弃,它爱故人无怨无悔。风雨来袭时,替人们遮风挡雨;寒署交替时,给人们冬暖夏凉。它宽容、谦卑、低调、善良,不羡虚荣,不慕荣华,容忍过去,宽释未来。质朴无华的青瓦房,就这样如春雨润物般,无声地屁荫着我的生命,滋养着我的灵魂。我也在青瓦房里一天天地长大。我视它如亲人。它永远端方正直地坐在我的心里,印在我的脑里。是我最柔软的乡情,最硬朗的风骨,最优美的风景。
然而,若干年后,我却离开了村庄,离开了青瓦房,住进了城里的高楼。繁华的都市,绚烂而孤单,喧哗而空虚,入眼不入心。林立的高楼,复杂的人事,剪裁过的风景,粉饰了的浮华,都让人感到僵硬和冷漠,疲惫和不安。于是,常常在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会无由地想起老家,想起老家的青瓦房。这样的夜晚里,村庄是宁静的,安谧的。瓦房沉浸在溶溶的月华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月光把泡桐树高大的影子投射到鱼鳞似的青瓦上,夜风吹来,树影婆娑,像一幅黑白的素描,让人浮想联翩。瓦房和瓦房里的人们就在这样皎白的月色里和迷人的宁静中渐渐进入梦乡。
如今,老家村庄里的青瓦房只剩几家,都是老年人住着。小楼多了起来,个个楼高院深。然而,朴实无华、冬暖夏凉的青瓦房,就像一位前世的亲人,一道固定的风景,渗透在我的血脉中,生长在我的心灵中,永不退色,永不变形。每当我在这座喧嚣浮华的小城里,感到疲惫不堪或心神不宁时,那缭绕着炊烟的青瓦房,就会出现在我的脑际,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还有故乡的人事,故乡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