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故事新编

枕画

2016-11-08 本文已影响572人  懒懒的筝

  “你若不怕,就跟我走吧。”

  君陌钰眉头一皱,语调毫无起伏。他在君家素来以怕麻烦之最著称,今儿居然在路边捡了个女娃,甚至连这女娃的姓氏都未曾问起。

  这条街道是大长安城内最繁华的街道,富绅官贵、皇亲国戚的宅院参差布落极尽奢华。她选了这条街来跪,也是必然的。

  君陌钰了然挑眉,这条街上各式各样的骗术他见了不少,虽说不得火眼金睛,倒也不会轻易被骗。现下,他心中已有八成觉得这女娃也就靠着这身麻衣素服来行骗,索性连这女娃的名字也懒得问了。这女娃也怪,看模样约君豆蔻之年,虽身着麻衣素服,却不见眼眶里有一滴眼泪花花。

  大街上往来人群众多,中也不乏达官贵人的公子小姐起了怜悯之心,愿意带她回府。君陌钰的马车未出现之前,却不曾见她的目光停留在任何人身上。

  无论如何,她总是一声不吭。

  次数多了,便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她依旧不语。

  她不似旁的可怜人儿低眉顺耳。跪在地上,却比旁人正襟危坐更让人觉得难以靠近。是以街上众人只是在远处咬耳朵,过了许久觉得无趣,也就散了。

  直到,那驾青龙木雕刻着繁复图案马车,被一匹绝尘拉着,从朱雀大街街尾,缓缓经过她跟前。

  她魔怔了一般,冲到马车跟前伸手拦下了马车。绝尘虽为良马,毕竟也是畜牲。因这女娃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受了惊吓,扬起前蹄开始嘶鸣,越发不受控制。

  赶马车的小厮无法控制躁动的绝尘,从马车上摔了下去。这匹白马中了邪一般扬起马蹄朝女娃踏去。

  女娃也不躲,甚至连眼睛都不曾闭上。

  围观群众开始小声惊呼。

  “天呐!这是要出人命了呀!”

  “这姑娘是傻了还是瞎了,躲开啊!”

  马蹄落下的同时,一直在马车内一言不发的君陌钰,眨眼之间捞起门帘抓住了缰绳,把绝尘硬生生拽到另外一边。

  众人哗然。

  并不只因为他救了那女娃,更因为他的面容……如恶罗刹一般!

  女娃见君陌钰出手制住了发狂的绝尘,嘴角微不可查向上勾了一下,清澈的目光停留在那张让人看了夜不能寐的脸上。

  “请让我跟您回君家。”

  原本已经快散去的众人再次哗然。

  “这丫头莫不是真傻吧,唉,可惜了一个好女娃。”

  “哈哈,踏进君家门的女人非妾即妓,这丫头约莫是疯了!”

  直至周围议论声平复后,君陌钰才缓缓开口。

  “你可听清了他们说的话?”

  女娃目光灼灼,跪在地上脊梁却笔直,只见她灿然一笑。

  却道:“未曾。”

  于是,便有了开篇一幕。

  “为妾为妓何足惧,只有君家,才能助我完成夙愿!”

  女娃声音清冽,与君陌钰相较之下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好!有我君家人的骨气!”

  君陌钰爽快一笑,牵动着那张本就可怖的面容更加狰狞。

  小厮慌不迭从地上起来爬上了车,恭敬地从君陌钰手上接过缰绳,扬起马鞭赶着马车继续往街头的君家大宅去。

  “想进那个门,就跟上。”

  马车里飘出一句依旧毫无起伏的话,跪在地上的女娃缓缓起身,拍了拍膝前的尘土,将那一身衣服稍作收拾,才快步跟上马车离去。

  繁华的朱雀大街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刚才一幕如每天都会发生一般,平常到不足以成为大众的谈资。

  君家的红木大门紧闭,也无人在外把守。君陌钰下了马车后,小厮将绝尘往旁边一牵便不见了人影。君陌钰回顾女娃,却见她淡然站在台阶下,丝毫不为这眼前的气派所惊。

  君陌钰冷声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待女娃点头应允后,他绕到右边石狮的身后,将石狮后脚稍稍往外挪了挪,随着古老陈旧的吱呀声,君家大门缓缓打开。

  白驹过隙,匆匆而已。

  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初的小女娃已出落得曼妙婀娜。

  她有了新的身份:江南名妓。

  是夜,歌舞婆娑,纱幔条条。

  她一身轻衣罗衫,纤纤玉指拨动秦筝。

  曲子日日不变。

  她朱唇轻启,唱:“十洲云雨,红笺难寄。云尽处客行千里。旧砚新墨,归鸿无信。楼外微雨临窗滴。凭栏见林花谢春红,白驹去无踪。

  ”

  勾栏苑多官宦子弟、风流公子,她这一弹一唱一低头,且娇且柔,佳人绝色也。

  堂子里坐的凝神观望,雅厅里坐的凭栏而眺。

  她不为所动,一如十年前。

  “左相之子好美色,你此次任务是取得他的信任,以此获得左相通敌证据。”

  这是君陌钰—如今君家掌家的命令,也是能助她完成另一使命的绝一途径。

  她眼睑低垂,睫毛抖动。

  十年来,君陌钰朝夕陪伴,那个恶罗刹般的男子,却有着如玉般清冽的声音,多少次梦回时,她耳畔回响着初遇时他与她的对话。

  他教她武功,一次次试炼时将她打得浑身青紫,口流鲜血,却在试炼完后给她上等的金疮药,他次次蒙着眼也要亲自替她上药,她总闻他微不可查地叹息。

  她执行任务,危险也好平安也罢,回首时他的护卫总在不远处站定。

  他出门远行,回府时在第一时间去看她。

  然而,也仅仅如此而已。

  并未发乎情,而却止乎礼。

  大抵,她思慕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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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深,又如何是好。

  门庭喧闹。

  是他,她的目标出现了。

  于是,她停手。松了松肩上的薄衫,袅娜而上。

  略欠身,道:“左相公子今日乃枕画入幕之宾,有礼。”

  公子一脸欢愉。

  美人投怀,岂能不乐。

  左相公子放荡,几欲俯身亲她,她赔着笑,柔若无骨地撘上了公子的肩将他推开,娇笑道:“公子怎如此着急。”

  那公子“嘿嘿”一笑,又倾身上前。枕画不怒,左右这次任务要出卖色相,这左相公子长得亦无甚大碍,索性便由他。

  “公子不妨喝酒助兴?”

  左相公子如此方才坐回原位,眼里依旧充满情欲之色,嘿嘿一笑,道:“好,好,姑娘说甚就是甚。”

  酒过三巡,公子急急出门如厕。

  枕画斜倚在榻上,无聊地绕着发丝。公子很快便回了雅室。将她衣衫褪尽,便放下了帷幔。

  一朝承宠夜专夜。

  公子似被枕画迷了心智,竟替她赎了身,养在一座别院。

  她也矫情,替院子题词“明月照枕画,闲听夜风斜”,小女儿姿态,一览无遗。

  公子宠她,知道她爱朱雀大街晚烟堂的胭脂,便请了晚烟堂的匠人到这别院,只为她一人研制新样式;

  知道她爱青龙巷客似云来酒楼的水煮肉片,便也将那厨子一道请了回来。

  某日,公子不知从何处搬来枝叶葳蕤的蔷薇种在院中,还躬身为它搭了花架。

  她素来习惯隐藏情绪,如今却为之动容。

  从无人对她这般上心。

  时日多了,那别院成了枕画的地盘,那里的入门客,都因为有她的喜好作一技之长。

  公子如玉,多情亦专情。

  入住别院一月有余,枕画将公子对她的好实打实记在心间,她并非凉薄之人,受人恩惠千年记,这公子对她如此之好,她又如何能开得口?

  她眼闭心横。

  “大不了我便用下半生长长久久伴他左右罢。”

  一夜风流后,她薄被蔽体,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犹豫着说出了目的。

  公子二话不说,应允。

  她背对他,突而怆然。

  又过月余,她偶然发吐。公子极为担忧,差人去请了郎中。

  隔帘诊脉许久,郎中收线,对公子抱拳笑道:“恭喜恭喜,夫人这是喜脉。”

  他愕然,她亦然。

  至此,枕画心中早已将君家命令置之度外,将君陌钰藏于心底。

  她仅是区区女子,现已为人母,为了孩子,她不想再涉足险恶江湖;她已有了那人的孩子,便从此,将君陌钰当成心口抹不去的朱砂吧。

  那一晚,屋外雨落如瀑,嘈杂扰人,屋内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枕画在灯下缝一件虎头衫,灯火欲灭,她挑了挑灯芯。

  门被撞开,公子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几步,轰然倒下。

  她吓得几近晕倒,大声唤来下人将他抬到床上。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面色如蜡,唇色惨白。

  终于,哭了。

  是担忧,委屈,害怕,以及内疚。泪无声而下,滴到他手背上,仿佛找到了归宿,不再流动。

  他的手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瞧见她哭,便吃力地抬手,为她抚去了泪痕,轻语道:“别哭,我没事。”

  一阵咳嗽…

  枕画胡乱抹泪,笑道:“我不哭,你没事。”

  公子微微牵动嘴角,枕画突然发现,他根本不是那个平日与她相处的左相公子!

  君陌钰曾说,左相公子下颚有一颗痣。朝夕相处如此之久,她日日都能见到。而今日,他那颗痣如何不翼而飞?

  “你是谁?”

  她起身,退出几尺,警惕地问。

  “假扮果然容易露出马脚啊…”公子躺在床上,无奈地笑望床幔。

  “丫头,你怎么能听不出我的声音…”

  枕画杏目圆睁,难以置信。

  “君…陌钰?”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姓名,却不想,也是他能听到的最后一次。

  君陌钰了然挑眉,与十年前一般。

  “左相府高手如云,我怕你任务不成而受伤,又怕左相公子轻薄于你,怕这一生不能拥有你丝毫,怕你的笑落到他人眼眶,怕你哭时我不在你身边,怕不能时时刻刻将你放在身边。于是,我想了这么一个办法,丫头,你觉得,好与不好?”

  又一阵咳嗽…

  “别说了别说了!”枕画捂耳,摇头打断。

  “丫头,你看看我…看看我…十年了,抛开丑恶的人皮面具,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我怕…我怕…君陌钰从未怕过何事…如今,却怕不能与你偕老…”

  她抬头,与他双目对视。只一霎,便又泪流满面。君陌钰抬手,终于又无力地放下。

  “丫头,我一直以另一个人的名义爱慕于你,是我此生做过最怯懦之事,此后…若我不能留于世间,你便丢弃这腹中孩儿,另觅良人。我在钱庄放了一笔银子,就当做,你的…嫁妆,这,便是信物…”

  他指了指腰间玉佩,眼中含泪,却未落下,怔怔地看着枕画小腹,叹气。

  “我不!你若死我绝不独活!你伤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大夫!”枕画回坐床沿,终于握住那双她梦寐以求的手。

  “丫头,你别走…左相通敌证据我已拿到…你不必再忧心。我的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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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皮肉,大到五脏六腑,华佗在世也救不回的…丫头,你…仔细看看我…往后的时日太长,我怕你将我忘记…我不想就这样死去…丫头,你…爱我吗…”

  尾音渐弱,眼泪终于落下,君陌钰再次抬手,抚过枕画眉间,双眸,鼻峰,嘴唇,最后…直直落下。

  枕画不语,泪已满衫。

  良久,才崩溃道:“我爱你啊…从你将我带入君家那一刻,我便将心系在了你身上,君陌钰你听着,你若是死,便是要了我们娘俩的命!我绝不会独活…你听到了吗……”

  只是,他再听不到了。

  枕画双手捂面,痛哭出声。她爱的人,原来也爱着她。可这份爱,为何这样短暂,短暂相依过后竟然是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

  他已没有呼吸,面色却突然变得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原来,爱能穿越生死。

  五年后。

  她一身素衣,坐在早已如盖的蔷薇花架下。

  眉若远山,瞳剪秋水。

  “娘亲,今日便是清明了,爹爹还在等我们呐。”糯糯的童音夹杂着无邪的天真,小娃娃摇晃到她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钰儿乖,爹爹可调皮了,让他多等等我们,不急。”

  她眼波流转,满脸宠溺。

  “娘亲总说爹爹调皮,为什么呀。”

  “因为…爹爹总是和钰儿玩捉迷藏呀…等钰儿长大成人了,爹爹才会从那里出来跟钰儿相见,所以,钰儿要快快长大…”

  "如今天下战乱连连,为师让你出谷也是情非得已啊。"

  隐幽谷内,白芷抬手轻抚过女娃头顶,一脸慈爱。

  女娃扬起头,眼珠子俏皮一转,咯咯笑道:“师父你啊,总这样不放心徒儿。徒儿此去是为了替百姓化灾解难,师父不是说,君家有个名唤君陌钰的男子,能够阻止这场更朝易代的浩劫么?”

  白芷捋了捋袖口,沉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你去吧,切记三个绝不可。绝不可缠绵俗世、绝不可暴露你是幽谷弟子的身份、绝不可对男人动情,天下男子,皆是薄情寡义之人!”

  女娃笑道:“师父,并非所有的男子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师父,这天底下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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