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顺着河沿走

2015-08-26 本文已影响342人  匿名

  女儿五岁那年,我家隔壁那俩大黄牛中的二牛更甜乎人了。这家伙,一胎下俩小牛犊,而且是龙凤胎,都是白色的。把人眼气的,有人看直眼了,眼巴巴地看着,喜欢得直咋舌头。只可惜牛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我也是眼气人中的一个,丈夫也是。

  回到屋里,我就开始气呼呼地和丈夫叨咕,如何如何这些年让买不买。“看人家下牛犊子就毛丫子,就红眼,早想啥了?今天买明天买的,一混一年的,攒下啥了?混吃等死呢!养点儿猪,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死的,可下不死,没灾了,该挨赔了。”丈夫说:“不都差钱没买上吗。”我说:“别没理辩三分了,你压根儿就没成心买!人家要一千,你给五百,傻子会卖你,等天上掉馅饼吧!”“这回一定给你买一个,别叨咕了。”我越说越气:“照好人差半个月节气!”

  我们这小两口在屋里吵着嘴,隔壁老太太还嫌不够热闹,把俩大宽红布条子系在自家大门上了。每年一下牛犊子,老太太都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布系在大门上,说:“这牛是大牲畜,下个牛犊子是大事儿。”也真是大事儿,一个牛犊生下来五六个月,不吃草、不吃料就能卖一炮钱。用老头儿的话说:“真揭嘎嘎儿。”用老太太的话说:“真能解决大事儿,娶媳妇,盖房子,孩子念大学,扛硬。”也是啊,农村啥玩意儿才能出一炮钱呀!我特别爱看老头儿卖完牛犊查钱那样,招笑,谁看到谁都会笑的:先把俩手往两边胯骨上前后蹭几下,然后拿到前面相互打扫两下,弄出拍巴掌似的响。然后接过钱,往右手二拇指和中指上吐几口唾沫,“突、突、突”的吐出响儿,再和大拇指捻巴几下。用左手二拇指压着钱的中间,和大拇指一夹,从这头查一遍,再倒过来,查一遍,过瘾吧!然后,把钱交到老太太手。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妈呀,我管呀?”边说边拿出一个老八辈子的手绢,打开,和一些小票包在一起了。老头儿笑着看着说:“你不管谁管?我可不经管这破玩意儿。”你听听这口气,还“破玩意儿”便有人逗笑道:“小心别把你家牛吹跑了,破玩意儿有多少?不愿要给我。”“我就管牛。”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养牛是一流的.

  那时牛还贱,记得那俩牛犊卖了六千元。要现在,把握得两万元。老头查钱时,说不还的吐多少口唾沫在手指上。

  我们这儿一人三亩地,指小亩说话。那时我家三口人,九亩地,一等地和三等地搭配分的,好赖年头一平均,一亩地也就一千五六百斤苞米,九亩地才一万三四千斤。除了种子、化肥、翻地,压地、种地(那时还是人铲,人工不打钱),也剩不多少。那时村上上缴多、义务工多,也没有粮食直补。牛行和现在比是贱,但那时苞米、饲料的什么都贱,我们家给别人带卖过县城生产的猪料,名字我还记得,叫“挑战871”,才一百零几元,现在是翻番带拐弯儿,得二百七八十元了。这一头牛、两头牛多好管理呀!我们这儿苞米杆子有的是,秋天,不养牛的地多的人家,会上赶子问你要不要,也就是比别人多捆几天、多拉几天,就可以敞开了喂。怕饲料不够,秋收完了还可以散放,一直到种地。种完地,等青黄不接时,牛可到好时候了,条田沟子,水泡子,河边,滩上,到出是疯长的草和蒿,那时,荒废的地方有的是。牛狼乎,几乎啥草啥蒿都吃,不像猪,口口不咬空,没有苞米面子难活,牛没有苞米面子一样长膘。邻居老头儿、老太太常和我说:“牛一吃青草就不用给苞米面的,多瘦的牛,一吃上青草,几天就来膘。有的牛,被牛犊子吃奶咂是骨头棱子挺高,眼睛赤目糊挺长,可牛犊一掐奶,放半个月,就又滚瓜溜圆。”我们这儿养牛人都会说一句口头语:顺着河沿走,要啥啥都有。似乎是句玩笑,但也是实在话。有河就有水、草、蒿,就是牛的天堂,幸福啊!农民的摇钱树,希望啊!

  这回我是真急眼了。丈夫是个慢性格人,以前每次张罗买牛都是靠他,可张罗张罗就没动静了,买着买着就买没影了。我这个气呀!我就东打听、西打听的,逮谁告诉谁:“碰上有卖应当牛的告诉我一声……”

  隔壁那两牛犊子卖出之前,平常有事没事的,我常好趴在墙头上看。哑巴牲畜也尖,专挑院心、窗台底下、门口有太阳的地方趴着,两前腿跪在身子底下。有时歪着头睡觉,一个靠在另一个身上;有时直着脖儿,你蹭它几下、它蹭你几下;有时一边齐趴着,直着脖儿嘎巴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有时又紧挨着躺着睡觉,肚子鼓起大包;有时又一动不动了,吓人一跳。这生灵真干净,干净得让人想起世间所有的白来。看它俩寸步不离的样,真像世间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

  听到信儿时已是下午。这回丈夫来积极性了,说去晚了怕别人知道,买走了,便借了别人的老红色幸福牌大摩托。那时牛已是快货,牛行看涨不看掉,买牛的多,卖牛的少。尤其听说这牛会干活儿,口小,还带个小牛犊,太可心了。

  记得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给女儿像模像样地带上一条特意买的红领巾,非要抱着她去,我怕丈夫到那儿又二心不定的。过去遇到过好牛,人家要多少他都嫌贵,说抻几天再去买,结果连根牛毛我都没看到,他前脚走,后脚别人就牵走了。连续掉价时,你抻几天倒有可能捡点儿便宜,这涨价时期,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那屯子离我们屯有二十多里地,路还好走,都是沙石路,就是到人家跟前是一点儿土路。我们一家三口人骑着摩托,风风光光地东打听、西打听。看到牛时,我一下就乐了,一眼就相中了。小牛犊看样比我们隔壁的大不少,也是白白的,正在院里四处撒欢尥蹶子呢,吓得几个鸭子和鹅躲在一角乱叫,大牛也“哞、哞、哞”地叫着。大牛是草白色,大宽嘴巴,四条腿也粗也立整,四四方方的骨架,是新品种牛,一等牛。

  老头儿、老太太就一口价,说也不要幌子。丈夫不干,拼命说着牛的不是,鸡蛋里挑着骨头。老头儿说:要不是老伴有病了,是舍不得卖的,孩子们也不让养了。“别人都不知道卖,也没搭咕牛贩子,看你俩是正而八经的想养,我才肯卖你的。不是正经八百的过日子人人,给多少钱我还不一定卖呢。”我说:“您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丈夫睥睨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我和丈夫说:“先把定钱交了,明天你骑自行车来,(把牛)拴在车子后尾巴上牵回家得了。”老头去饮牛时,丈夫偷偷和我说:“现在就得牵家去。不然让别人撬去,或者明天反逛子,交了定钱也白费。”我觉得丈夫说的在理,反逛子到不至于,看这老两口也不是那样人,可就怕人家侄男外女的听到信儿,或近亲、朋友、屯里帮助过老头儿老太太的人硬牵,多加百八的,倒有可能,这也是常事,在情理当中。只有牵到家里才是自己的。可我不会骑摩托,也没牵过牛。老头儿说:“这牛可老实了,你算买了头好牛。你不用硬牵,看住小牛不瞎跑,大牛就会听话,捋顺调样地跟着走。”我又相状相状那大牛,还行,是个大秃头。不像我们家隔壁那俩大牛,都带俩大朝天犄角,我真照着就打怵,看那犄角便会想起《杨家将》里“杨六郎才大摆牤牛阵”那牛,隔壁那俩大牛一定和那牛差不多,劐人一定一包一个上西天。但隔壁那牛也听话,犁园子时,喊“吁”它就站住,喊“驾”它就走;套车时,喊它“稍”它就后退进车辕里去了,把缰绳踩到了,喊“抬”它就把蹄子抬起来,可能和训练有关吧?#p#分页标题#e#

  我和丈夫说:“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呀。”去时骑摩托,又快,走的又是国道,回来我牵牛不可能走国道,绕远不说,国道上老过机动车,很容易把牛冲毛了,如果小牛败道,大牛也会跟着乱跑,那时没有手机,我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老头儿说:“姑娘,没事的,我送你一段路,出村子上大堤坝,到远处坝口下道,看到一片老林带,顺着林带一直走下去就看到河了,就不会走错路。咱们是一条河,我头些年去过你们那儿。”老头儿带着我七拐八拐地转悠出他们屯,奔上了大堤坝。大堤坝里外多是扬老妖子,上面挂满了一长串一长串绿色的、花不花籽不籽的东西。不知道啥名的草和香蒿、苦蒿,到处散漫着一小朵一小朵蓝紫色的兰巧烟花,一小朵一小朵金黄的婆婆丁花。放眼望去,六月的辽北大地,新绿无边无际的,像美女西施拖着长长的轻纱罩在了大地母亲的身上。天空偶尔有几朵白云在飘,微风拂动。那时才铲完头遍地,大地里很远很远没有人影。下了大堤坝口,老杨树林就在眼前,我按老头儿手指的路,已辨明通向家的路,然后老头儿往东、我往北,各自行走在微微起伏的大地中。

  走着走着我害了怕。林里出现了许多坟茔,有的有碑,有的有七彩斑斓的花圈。吓得我东张西望,一回头,看到老头儿还在大堤坝上站着望着我,我想他是在留恋他的牛啊!或者在担心我,看牛是否听话。我拼命朝他挥着手,但我知道,他可能看不到了,我们已经离得很远了,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我用树条紧比划几下,小牛犊一下蹿出老远,大牛便也跚跚地仰头紧追小牛犊。小牛犊跑,大牛就跑,我便也跟着跑。小牛犊大牛在林里跑,我在旁边的路上跑。小牛犊大牛不怕坟茔,我怕,我便连跑带喊带用树条子比划着,示意它娘俩配合我。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死死紧跟着牛。牛以为我赶它,不停的跑,我便也不停地跑,我大气不敢喘,斜眼盯着坟茔,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片老林带。再回头望时,看不到老头儿了。出了林,何止一望二三里,可以望出五六里。终于靠近河了,我放慢了脚步,任由这娘俩自由自在地走。招苏台河有时就夹在两岸中间,深深陷入大地;有时又和大地持平;有时又只袒露出一面给我。河水稳稳的向前走着,清清淡淡。有的地方,草、蒿已被水包围了。高高的河岸上,有一片一片深绿色的野苇竹子、葱芯绿的节骨草,中间会有好几朵好几朵黄豆粒大的老鸹筋开的小黄花和水鸡菜开的小黄花探着头,让人感觉弥足欣狂。一墩子一墩子的马莲,有的开的正旺,有的含苞待放。在岸边走功夫大了,便会闻到水草和柳蒿芽的气味。两岸的大地似乎在和招苏台河诉说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地不老天不荒的千古承诺。

  走过一滩又一滩,跃上一岗又一岗。远处有一个黑影像我移来,顺着河边的小路。我想哪一定是丈夫和孩子。我们一点点地彼此接近着、接近着,丈夫从西往东,我拐出树林往西。夕阳让丈夫和孩子披上了万道金光,夕阳让我满眼迷乱,夕阳下的招苏台河水金光粼粼、金光灿灿,岸上白趟土和白眼沙踩成的平光光的小路曲曲弯弯,随风相拥着的蒿草如梦如幻。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这姿势,是哪朝哪代的人更好呢?

  一只灰身子、白脑袋的鸽子和一只全身雪白的鸽子双双起飞,又双双落在我对面浅滩的水面上,一口一口吮着水,互相对视一会儿,又双双飞上了天空。

  小女儿骑在丈夫脖子上,我看见了搭拉在他头上的红领巾鲜红鲜红的。离挺远就听到女儿在喊:“妈、妈、妈……”我便把树条子交到左手,用右手高举晃动着:“孩儿,妈在这呢!”丈夫也一定在告诉她:“看,那雪白的小牛、大牛,赶牛的人就是你妈。”

  女儿一下扑到我怀里。我把女儿背上,把树条交给了她。丈夫牵着牛在前边走,我跟在左边,女儿晃动着树条对小牛比划着。我让她说:“大牛、小牛、牛妈妈。”她便学着说:“大牛、小牛、牛妈妈。”小牛犊挨着大牛不乱跑了,女儿用树条子够着逗小牛,在我身上往起一站一站的,稚声稚气地笑着、喊着。大堤坝上有村里人和过路人停下,等着看牛吧!丈夫高兴得唱上了:“走在乡村的土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我就乐。

  招苏台河的水日夜慢悠悠地从我家后面流过,两岸有牛羊在慢悠悠的吃草,人们在悠闲的追随着,这就是农人的日子。稳稳的幸福着。

  文:沈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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