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元宵节
在我的故乡,正月初一早上和元宵节早上都要吃汤圆,大概是讨个团团圆圆的意思,但是现在我们那里有些人家不吃汤圆了,而是做饺子,馄饨来代替。但我家每年都做汤圆吃,从来没有改变。小时候我还在被窝时,就被我母亲唤起来,她常用扬起的调子给我说,懒猪,快起来放鞭炮吃汤圆咯,我听到后骨碌一下从床上翻起来,跑去放鞭炮了。
我家的汤圆都是父母做的,他们在元宵节这天起得很早,烧水,和面,包馅子,煮好后天才刚亮,而这时我都在睡觉,我现在想来,我竟然没起来做过一次的汤圆,都是他们做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年都起得这么早,有几年我故意早起,以为他们还没做呢,可是走进厨房,就闻到水烧开的味道,他们周围雾气缭绕,一副人间温情的样子,他们会对我说,时间还早,你再去睡会,煮好了叫你。
这是一种遗憾又温柔的心境,虽然我年年长大,但是这种温情却从没有变得少。
今年正月初一我说要帮忙做汤圆的,可是到底没起得来,他们总是太早了,我反倒在汤圆煮好后让他们催了两三次才爬起来。
我家的汤圆都是自家做的,没去买过超市卖的,今年母亲说早起煮汤圆太累,就去超市买了三袋速冻汤圆来,却终究没有煮,他们依然早起烧水,和面,包馅子,煮汤圆了,不知何时何刻,煮汤圆成为了我家一种温柔的约定,如果正月初一或元宵节没吃自己做的汤圆,就感觉不踏实。
我家的汤圆只有两种馅子,一是黄糖的,一是猪肉馅的,从我小时到现在就从来没变过。将黄糖和猪肉剁碎,不加任何调料,直接放入汤圆皮里包,再用隔夜的篙水煮,再打几块豆腐下去,煮熟就好了。这篙水两字我不知道是怎么写的,且这么写,篙水是沥清后的豆浆,这豆腐是完全煮好了的,并不是豆腐花,所以这豆浆相当清澈爽利,豆浆隔了一夜后,便变得有些酸,煮了之后又带点甜,所以很适合煮汤圆。
煮好的汤圆要去祭饭,先让祖先吃了之后我们才能吃,这个仪式都是我祖父主持的,他还会磕头,小时我常争着去磕头,觉得这是无上的荣光,祭祖时女人是不能磕头的,只能在旁边看,我小时磕头,妈妈姐姐就在一旁笑我,说我磕头的姿势不对,可是现在这一幕再也不会发生了。我爸从来不磕头,一要磕头就溜走,而现在我也这样,磕头时我就跑出去放鞭炮,我祖父给祖先磕头的背影让我很心酸,犹如是一个时代行将逝去的苍凉的背影。
我现在回想,我的家族情结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祭祖,一次次的传统活动中养成的,我常数着族谱上各个祖先的名字发愣,我想象着他们是怎么度过他们一生的,他们是否会知道在几十年几百年后,有一个流着他们血的人在回思着他们,这该是多么奇妙的一幕啊,有着同样血脉的人在相互遥望,穿过时间的鸿沟。
我们那里的元宵节是和正月十四一起过的,正月十四是我们那里的大年,这一年会再吃一次年夜饭,会大规模的祭祖,会去给祖先的坟头上亮烧香,会在家里的每扇门边插上蜡烛与香,这叫做守岁。小时我常跟在祖父和父亲后头做这些事,一根蜡烛燃起来了,我就高兴得拍掌,我的眼睛倒映着烛光,倒映着一种古中国的影子。我现在想起这些来就变得伤感,似乎那烛光,那欢声笑语,祖父与父亲的背影,都模糊起来,都渐渐远去。
那晚我还会得到一只小灯笼,我记得几年前我家的阁楼上还有灯笼的骨架子,有祖父为我们做的,有父亲为我们做的,祖父是木匠,做得很好看,父亲的手艺差,做得歪歪扭扭,这灯笼的底板是可以往下拉的,在上面点上烛,将灯笼架子用透光的白腊纸缝了,便成为了灯笼,我那夜都会提着这灯笼走来走去,和小伙伴一起比谁的好看。我为了显示灯笼的作用,我会不让父母带手电,不会让他们开灯,我觉得所有的光亮都是从这小小灯笼发出来的。
在下半夜时,就是元宵节的凌晨,我们那里还会有赶麻雀的活动,小孩们会提着灯笼,一大群人跑来跑去,嘴巴里喊着:
赶麻雀,赶麻雀,
赶到山那边,赶到山那边,
不要回来吃我们的包谷。
这是古中国一种失传了的驱邪祈神的活动,那时我们却觉得这是顶好玩的游戏,我们熬到半夜不睡觉,让父母把灯笼准备着,等到有人在门外吆喝一声就冲出去。那时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父母想让我睡,就说不去赶麻雀地好不好,我不同意,继续等着,终于有人喊啦,赶麻雀啦——。
然后我就冲了出去。
我父亲,和别人的父亲,会拿着手电跟在我们身后,他们怕我们出事,因为我们要在黑夜里跑很远的一段路,我们要跑到下一个村,把麻雀赶到别人的村去,这样麻雀就吃别人家的包谷而不吃自家的了。
而别村的小孩也会把麻雀赶回来,不准我们赶到他们那里去,双方就赶来赶去的,闹个一夜,有时两个村会联合在一起,把麻雀赶到再下一个村,热闹得很,因为如此,小孩们还打过几次架,所以后来大人们便不准小孩赶麻雀了。
我最后一次赶麻雀是在我小学时,那时已经没什么人赶麻雀了,我央求他们一起去,但没人陪我,我就自己去了,没成想走到半路就进入了别人的埋伏圈,他们朝我扔泥巴,我哭了,然后我就哭着回来,第二年就没再去,也永远不去再去了,现在这项小孩的活动已经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天一亮,就吃汤圆,吃完汤圆,元宵节就结束了,我们那里是没有元宵灯会的,可是后来我别了故乡,在城市喧闹的灯会上,再也没感觉到热闹,那再多的彩灯,不过是挂着的死物,没有一点东西了。
我就无限伤感起来,一切都变了,世事,中国,故乡,连同我,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