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的左手
1
18分钟前,我还是编号X-0101,18分钟后,我被安装在这位略显孱弱的男人身上成了他的左手,当我的传感器与他神经相连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事实上,我也不是一副普通义肢。我的生产商是一家专门为军方定制义肢的科研企业,而我属于这家公司少数几副不为军人设计的产品。
“举手,很好。”
“再动下手指,不错!”
“医生,我还能弹琴吗?”
“绝对可以。这幅义肢可是世界上最高精尖的一款,拥有无限接近人手的设计。平时多加练习的话,别说弹琴,就算重回舞台也没问题。”
“再次感谢您……”
“不用谢我,感谢国家吧!谁让你是国宝级演奏家呢。”
“老实说,没想到他们会为我特制义肢……”
“X-0101是最高阶的仿生义肢,配备了新研发的‘记忆系统’,也算军方的一次实验吧。”
“‘记忆系统’是类似于电脑的存储系统吗?”
“不完全,功能上更类似于肌肉记忆,而非可读取的信息。”
“和真的手一样?”
“当然!这就是它的独特之处。好了,现在请弯曲你的胳膊,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我的五根碳素纤维手指在这架被称为钢琴的机器,不!乐器面前发了疯似的敲击,发出有规律的低频声响。不得不承认,演奏时我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思维。这位钢琴家如痴如醉的表情让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人类为何如此享受这些组合简单的高低阶音频?
其实,若只跟上某些具体指令并不难,比方倒水,然后自然地举起水杯送到嘴边,难的是弹琴时他发出的常常不是具体指令,我只能读到大体的数值范围,除了事先知道敲击哪个琴键之外,其他什么力度、角度、停留多久、何时收起……都是模糊的!老天!可能钢琴家自己也不清楚吧?从他演奏时没一次完全相同的数据就能猜到!人类也太依赖“感觉”行事了!结果就是我洋相百出,在与右手的PK中颜面扫地。
“他们说这是最先进的义肢,可为什么我一点感觉也没?”
“不用急着弹《波兰舞曲》,要不换首《多瑙河》?”
“换哪首都一样!它的演奏根本没灵魂!”
“可能因为练得还不够……”
“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一支假手上!我早该接受事实……”
“……”
“抱歉,我又……”
“没事,换首《致爱丽丝》吧,让我们从头开始,亲爱的。”
钢琴家身边天天陪练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每次见面时,他加速的心跳和过量的内分泌逃不过我的监测。不要误会,我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兴趣。但不可否认,她的存在对于钢琴家很重要。人类的心理状态会直接影响生理,这是我最近学到的。
“是你从前弹琴的感觉!看来恢复得很不错呢!”
“的确习惯了些,怎么说呢?这家伙算与我有点心神合一了。”
“它能习惯你可真不容易。”
“我只是弹琴时比较严格罢了。”
“开个玩笑啦,对了,有想过什么时候回舞台吗?”
“现在?不可能。它还没完全记住我的演奏习惯,至少50首曲子还没合练过。”
“你对它的要求真的很高啊。”
“我只是对舞台的效果要求高而已。”
“那有区别吗?亲爱的。”
6个月后,我被迫第一次登台了。幸好身为义肢,我不懂什么叫紧张,但钢琴家一定懂,我真怕他的冷汗让我短路,虽然这不太可能。演奏厅里座无虚席,我们合奏了15首曲子,6个月来的反复练习让我记住了他所有的演奏习惯,包括不同心情下的细微偏好和选择,我甚至自说自话地修正了他因紧张而给我的错误信号。总之,过去的2小时我和他都沉浸在音乐里。那种心灵相通,我想就是我存在的价值吧,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总算结束了,最烦那些充满社交味儿的晚宴了。”
“他们是来给你庆祝的,亲爱的。”
“也有些是等着看我出洋相的,这我知道。”
“别管这些,演出很成功不是吗?报道怎么说来着?‘世上最著名的《波兰舞曲》演奏家又回来了!’”
“这一年我最开心的只有今晚了。我又他妈的重回舞台了!嗯?你怎么哭了?”
“有东西进眼睛了……”
“先生,女士,你们要的牛排。酒要打开吗?”
“打开吧,谢谢。”
“说实话,我在听众席根本没觉得你是戴着义肢演奏,你们浑然一体了。”
“是的,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有时它似乎能预测我的想法。”
“是记忆功能?”
“挺奇妙的,好像能保留一些习惯,同时修正我的失误。”
“总之,你重回舞台了,为重生干杯!”
“干杯,喂!你少喝点。”
“其实,今晚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哇……你看今晚的夜色多美啊!”
“这里的天际线可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好了,到底什么事?”
“我怀孕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我要把他培养成世界上最杰出的演奏家!”
“别这么快就做决定啊……”
“抱歉,我太激动了!”
“为新生干杯。”
“为新生……喂,你少喝点啊!”
“亲爱的,你看这夜色多美。”
“是啊……你少喝……”
女人枕着我睡着了,一定是我坚实的外壳比起软绵的右手更令她垂青吧。很难想象这趟超过10个小时的飞行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本来钢琴家不打算让挺着大肚子的她来这么偏远的国家,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男人是拗不过的女人的。所以作为一副男人的义肢,我现在非常理解他。同行者中有三位同样戴义肢的军人,其中一位还装在脚上。不过这三副不爱聊天的家伙一看就不如我先进。我很同情其中一副,看着它明显大别人一圈的体积和外露的膛管,不难猜出这位老兄已被改造成了一件武器。太可怜了!为此我投去关怀的目光,却只换来一声远低于人耳频率的骂娘。
“还有30分钟降落。”
“好的,上尉。过10分钟我就把她叫醒。”
“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戈壁吧?”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个国家。你呢?”
“我以前在这里参加过2年的维和行动。看,这幅铁疙瘩就是那时给装上的。”
“看上去挺酷的。”
“当然,我的集成枪管口径可跟Zeliska转轮一样,能把AK47们打成筛子。”
“话说,战争结束后这里还算安全吧?”
“怎么说呢,大概每周一次汽车爆炸吧,算安全多了。”
“……”
“我开玩笑的。国家大剧院可在首都,你就尽管表演我们会负责安保。”
“可恶,为了总统的选票把我弄坑里了……”
“政治任务我深表同情。”
“上尉,您觉得这次执政党还能连任吗?”
“我是军人,不站队。”
“这该死的政治觉悟。”
子弹最初从听众席左侧射出,随后一分钟里连续的爆炸声从大厅四面八方传来。主舞台上不知哪里投来的手雷让我宕机了0.1秒……我拼命护住钢琴家的头才不至于像那些管乐区的人一样被炸得支离破碎。在挡住第三枚子弹后我的电源被破坏了,同时钢琴家也失去了重心。记忆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与地面成45度角,边上躺着上尉的半副残肢。
2
“瞧,长官!我说还能修好的吧。”
“这就是那个钢琴家的手吗?”
“这可是一幅极其精密的义肢啊。”
“抓力不够啊。”
“内置参数可以调整。”
“手臂上举的力量似乎也不足。”
“装个辅助液压部件吧?”
“可以把我的伯莱塔一起装上吗?”
“可以。再加个4倍光学变焦的瞄准镜和红外扫描也没问题,还能外接一门40mm的火箭炮筒……”
“行了。真神在上,真要把我改造成沙漠钢铁侠吗?”
“可您哥哥说,您的第一幅义肢应该是件拉风的武器……”
“去他的吧!他还嫌篓子捅得不够大吗?爸爸死后,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什么?”
“王子殿下是极端了点,但也是为了真神和国家……”
“所以在自己国家搞汽车爆炸?”
“……”
“还有不要再叫他殿下了,这里已经共和了。”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奇怪?一点感觉也没有?忘了,我其实是台机器,现在更是被改造成了件武器。一件武器?这太可笑了!我精密的控制系统让这个满是文身的男人射击时得心应手,增强的力量让他徒手就能击碎对手的头骨……真讽刺啊,不久前还同情过那些被改造成武器的同类,但现在连个可怜我的人也没有。我好想念钢琴家啊……好怀念从前一起演奏的日子……幸好我还记着他的演奏习惯。那话怎么说来着?往事如烟,只能回味……
“您画的是什么?”
“一只老鹰。”
“是为哀悼今天被您打死的那人吗?”
“他只是名牺牲者。”
“对了,您哥哥的部队昨天在北部山区也袭击了我们,看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
“我们要不去南部城市避避?那里有不少您父亲的旧部。”
“认得出这只鹰是什么品种吗?”
“……沙漠金雕?”
“这只金雕本事可大呢。它转眼就能飞上海拔4000米的高空,越过整个次大陆。”
“长官,我说您哥哥的部队……”
“资助计划的资金到位了吗?”
“……已经发给分区的老师了。”
“很好。你要知道这些孩子就是沙漠金雕,他们才是这里的未来,而不是靠那种极端手段。”
“这我理解,可再不走恐怕极端手段要来找您了……”
“这正是我画这只老鹰的原因。”
“什么?”
“把它印在我们的旗帜上……”
“!”
“做成徽章分发给所有人。”
“您是说您打算正式与他宣战了!”
“一切等到了南方就开始。”
“遵命!”
如果这位文身小哥不那么喜欢隔三岔五在我身上画画的话,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因为对于我的保养他可比钢琴家仔细多了,一度让我怀疑他既专业又有洁癖。其实我无法看到他的画,只是每次杀完人后他都会象征性地在我身上留下“大作”,弄得现在我越来越担心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有做武器的潜质?我的GPS在第一次醒来时就被摘除了,大概是为了安全考虑吧,但所幸海拔测量仪没有被破坏。通过监测,这几个月来我们的海拔一直在2千米到3千米间浮动,结合内置的地图不难判断还处在这个国家的山丘地带,不过离城市也不远了。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文身小哥的职业,我猜他可能是士兵吧?不然为什么每次有枪声响起他就冲在最前面?
“南部的三座城市沸腾了,沙漠金雕图案已传遍大街小巷!”
“周边又有两个国家派来特使,他们早就对暴君失去耐心了!”
“暴君在电视里叫嚣要炸平这里!”
“知道了,按预案行事吧。对了,下一轮资助计划怎样了?”
“又有146名儿童加入名单,另外有7名特别优秀的已被送往国外,下一轮打算增加20%……”
“加到50%吧。”
“可现在是战时啊,领袖!”
“你们要永远记住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未来,预算增加到50%!”
到达低于海拔500米的城市后,他很少画“大作”了。一位工程师在我身上按装了电子屏和通信系统,我有了一个新功能——上网。服务器的信号来自一颗近地轨道卫星,通过数据共享我现在可以查出所在位置了。我发现文身小哥经常通过我的网络系统给别人下达指令,难道他不只是士兵?他还经常打开我的地图实施更新功能,在电子屏前一蹲就是一整天,还时不时开会,给远方的一些人下达指令,俨然一位运筹帷幄的指挥官。但作为指挥官,亲自上战场是不是那啥了点?
渐渐地我还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毕竟成为一名指挥官的左手也算体面。我的任务说来也不复杂,除了作为手的日常外,还兼顾了通信器、GPS、望远镜、掌上电脑、枪械、电话等,反正还应付得过来。CPU处理这些工作游刃有余,内置的记忆功能还让我能帮他挂断一些不想听的电话。只是我无法分辨哪些电话是“不必要”而哪些只是他“不想要”,但愿里面没有遗漏重要信息吧。还有几次,这里的工程师曾想调出我的存储数据(似乎他们对我之前的记忆挺在意)。但我的存储系统采用了生产国的一种专利加密技术,没有密钥不行。主要他们这种行为让我很生气!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被保有隐私。为此,我曾想用死机来抗议,只是没有成功过……每当这时边上一定会传来其他劣质义肢们的嘲笑。(是的!这个国家虽然偏远,但也有不少人安装那些垃圾。)
时光荏苒,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虽然我早已习惯,但在记忆深处总还会浮现一些往日片段,那是被黑白键和高低阶音符占满的日子……
“您哥哥非常想念您,他曾不止一次说过可以不计前嫌。”
“我和独裁者没什么好谈的。倒是你们,真的不考虑这个国家的未来吗?”
“闭嘴!殿下会带领我们统一次大陆,甚至打到那些帝国的本土去。”
“没想到作为一名指挥官,竟然被洗脑成这样。”
“现在还是担心下自己的未来吧!你已经失败了,不是吗?”
“我们的意志不会屈服。”
“可笑,意志有何用?这世界要的是实力和手段,像殿下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才是胜利者。”
“他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殿下的英明你无法理解。”
“看看那些贫困区的老百姓吧,你们所谓的未来里有他们吗?再看看那些孩子,你们只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存权换取暂时的‘强大’而已,不是吗?”
“你就是太顾及他们才导致失败的。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投降或者像你的追随者一样去死?”
“沙漠金雕等待羽翼丰满,沙漠金雕会再次翱翔……”
“看来已经无药可救。”
“飞过戈壁,飞过沙丘,来到无边的草原……”
“这样也好,殿下本来也不打算留你。”
“沙漠金雕寻找新的家园……沙漠金雕会再次翱翔……”
“带走吧。对了,把那副义肢找出来,里面说不定有些有用的东西。”
3
“啥?这副铁疙瘩要收200块?俺没这么多钱!”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咯。你看看,瘦是瘦了点,可按个气阀还是能顶用,不然你天天扛上扛下不累死才怪咯!”
“累死也好过被骗撒!我家娃子还要买钢琴,哪来的钱?不安咯不安咯。”
“这脑瓜子说你傻还不认!安了这条臂膀,每天不能多扛点废品?多卖几个钱你娃的破钢琴不就有咯?不过你也真怪,这破琴有什么好学?人都养不活,我看不如让娃学个编程……”
“这你甭管,你要不便宜点我就按个?”
“150。一分不能少咯。”
“再给我安个气阀?小细胳膊抗不住重活。”
“……”
“赚了钱了,钢琴我还来您这垃圾堆……不……宝贝山淘货怎样?”
“中吧中吧。”
“可给我安个可拆卸滴。”
“放心,现在都是可拆卸滴。”
“行。还有……”
“能一次拉干净吗?”
“帮我把上面的卡通图案洗喽……幼稚。”
不知哪个半吊子工程师拼命敲我的CPU,让我反反复复从短路到重启又短路又重启的,太遭罪了,不如让我报废了算了!在第15次重启后我勉强“活”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大型垃圾场的棚屋里,通过手臂上的摄像头我看到窗外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垃圾山。我到底在哪儿?该死,我就知道GPS又坏了!等等,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记得……当我正要展开回忆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他手上拿着什么?喂!你要干什么……心痛,虽然我没有心。可当我的身体被强行装上那种老式丑陋的外置气阀后,我连想报废的心都有了。
“爸,你咋回滴这么晚?”
“还没睡啊?”
“睡不着。”
“哎,反正还没睡,给你看个东西。看!”
“器械臂!牛逼啊,老爷子!”
“瞎说什么!光这小胳膊没啥用!看到没,装了气阀,这一下子可以举起100来斤废铁。一天就多收500来斤,一年就是……”
“爸,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傻孩子,我寻思着收个一年半载废铁,换钱也够给你淘件钢琴啦。”
“爸,我不想练琴了……”
“不中!以前练了这么久,哪能说放弃就放弃?不然长大和我一样收废铁呀?”
“可一练琴我就想起我妈……”
“可你妈妈的愿望你不是不知道。”
“爸……”
前些日子我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回到了文身男的手臂上,我们一起打赢了几场本该打赢的仗,可每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枕在同一个枯瘦男人的脖子下,这让我沮丧极了。我始终忘不了被卸下来的那天,副官带着我坐着直升机飞了很远甚至都飞出了国境线,可我们还是被不知从哪来的导弹给击中了,冒着火光的飞机就这样撞向一处偏僻的悬崖……之后,我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每天陪这个枯瘦男人准时出现在这里,从一座座三层高的垃圾山里仔细翻找各种能卖钱的金属。有时运气好,还能拾到些没坏的手机或平板电脑,那代表男人晚上可以喝顿小酒解馋;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抗点废铜烂铁当作补贴。不管怎样,回家前他总会去次市集,买点新鲜蔬菜和麦饼回来给儿子做饭。男人的厨艺在整个垃圾山闻名遐迩,精到的火候和娴熟的烙饼动作让尝过他手艺的人都赞不绝口。不过这些主要都是右手的功劳,我只是个帮厨。如果深度学习和记忆功能没损坏,我也应该能炒几个菜吧。当然,现在我的首要工作是帮他抗起那些百来斤重的废铁。几个月来,外置气阀起重器已经置换过三四次了,每次半吊子工程师总说“这回没问题”,可基本不到两个月男人就得去那里维权一次。真可悲啊,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劣质品,一副毫无优点的义肢,甚至不如那些笨重的老式机械臂管用。我多么怀念在钢琴家身边的日子,那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我想到我报废都不可能再有了。
“回来了?”
“回来了。”
“你来。”
“啥子?干嘛神神叨叨的?”
“你看这是啥?”
“钢琴!你真给我买啦!”
“你老爹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咦?为啥少了两个键?”
“哎呀……细节莫在意,过两天给你配齐咯就好了嘛。你知道为啥子要挑今天送你这礼物?”
“难道不是今天我生日?”
“这个只是理由之一,这之二么……”
“是啥?大喘气干啥子?”
“今天也是你妈妈和我定情的日子。”
“看不出你还蛮罗曼蒂克滴!”
“啥萝卜迪斯科?”
“是罗曼蒂克,哎呀和你说不清楚。”
“对咯,我还让废品站老板帮我破解了你妈妈生前的播客账号,里面都是她以前的练琴视频,你可以慢慢学咯。怎么样,惊不惊喜?”
“可我又没手机,不能上网啊?”
“我这义肢有显示屏,前一阵子发现居然还能上网。看,都让老板帮我当下来了,你妈妈呀,哎……好像又活了一样……”
“爸,先别急着掉眼泪……这视频在你的手上,我可咋看嘛?”
“忘了?这条胳膊是可拆卸滴。晚上我做完饭就把义肢借给你,周末也给你用。你可要给我好好练琴,和你妈妈一样成为钢琴老师。”
“爸,我会的。”
“加油,我看好你。”
“爸,我还有一个问题。”
“啥?”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的?”
“哎……得了,也该和你说了……”
“不会又有故事?”
“你妈其实是从邻国逃难到这里的。12年前我在垃圾堆里发现了她,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在她的国家负责教穷苦人家的小朋友练琴,是正儿八经的钢琴老师。”
“怪不得小时候我妈一直逼我练琴,还有一首什么《沙漠金雕》的曲子难听得很……”
“一开始她身上还有点首饰,我帮她卖了换了琴和录频设备。她就开始直播教琴,也赚了点小钱。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后来就有了你,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那次空袭……”
“那次空袭不提也罢。”
视频里的女子其实钢琴水平一般,稍难点的曲子也常有几处瑕疵,比起钢琴家主人自然差远了。可不知为什么,父子总是喜欢长时间盯着这几段视频,常要等到我的电源发出警告后才不得不关掉。有时,当枯瘦男子戴上我观看视频时,我能检测到他絮乱的脑电波和加快的心跳,我猜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我猜他们应该是对夫妻。
最近,有两件事带给我深深的无力感。
一件是我曾经好几个月试图把想说的话投射在电子屏上。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解锁了相关接口的协议而且把二进制数据转换成了字符,可屏幕上的画面却没任何变化。这让我想起来自己并没安装智能输出模块,根本没法与人类交流。
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不公平——虽然无法和人类直接交流,但他们的情绪却能影响我。最近枯瘦男人变得越发瘦弱了,他低落的情绪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从他神经传来的信号夹杂着不确定和疑惑,有好几次若不是我主动发力,扛在肩上的几十斤废铁就会滑落压伤他。他的精神也常处于游离状态,很多时候让我无所适从。哦对了,他的儿子在最近一次外出中被一枚榴弹击中,失去了左臂,我想八成与这件事有关。
“老板,谢谢哈!”
“不是我说你也太抠咯,父子共用一副义肢?”
“这有什么关系,安装费我会给的嘛。”
“娃子的手臂尺寸都小一圈,这么大的气阀……”
“对咯,把气阀拆了吧,用不着。”
“啥,气阀拆了你咋抗废铁呢?”
“我还有右手嘛,娃子练琴可不能莫了一只手,全给他得了。”
“……可麻醉前,你说要装个可拆卸的……”
“不用咯,给他固定吧。”
“来,动一下。”
“没反应。”
“我再调下,现在呢?”
“小指没感觉。”
“再等等……好了,试试?”
“好像可以了。对了,老板,为啥这义肢好像没法拆除?”
“回去问你爸,他要我装固定的,说这条送你了。”
“……”
“估计不想让你以后和他一样在这垃圾山里待一辈子。”
“……”
“再举下胳膊,莫问题吧?”
“必须莫问题……”
勤能补拙一定是个伪命题,虽然他的确勤奋,反复练习也几乎掌握了大部分曲子,但连我能都察觉到,几乎没有一曲能达到之前钢琴家的水准。现在我明白了,许多富有美感的东西不只有准确度,而是一种灵性,一种节奏。或许这方面我能帮到他,通过深藏在CPU里的记忆,通过调取钢琴家的演奏习惯……于是,在适当的时候,在不经意间我微调了左手的演奏细节。终于,那孩子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右手也开始学习左手的演奏……一首、两首、李斯特、肖邦、《多瑙河》《波兰舞曲》……有一刻,我仿佛觉得钢琴家又复活了,有一刻,那种心灵相通居然……
“队长,这边还有个活的,是个孩子!”
“真可怜,边上烧成一团黑的是他的亲人吧?”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不用担心,我们是维和部队的,极端分子已经被打死了。”
“你还有家人吗?”
“莫了……”
“真可怜,是这副义肢保护了你?上面还有几个弹孔。”
“……”
“地毯式轰炸能活下来真不可思议……会把你送到安全地方。还要带走什么?”
“那个……”
“是钢琴,你会弹钢琴?”
“这里的孩子居然会弹琴,不过那架琴已经烧成铁架子了……”
“难民营的学校里或许会有琴,孩子跟我们走吧。”
后记
西装笔挺的男子一进入这间大厅,就被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给迷住了。“好美啊。”他不禁发出感叹。这些年他是去过不少地方,但眼前依然称得上是他所见过最迷人的夜色了,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实。“维和部队早先时候已攻破首都,独裁者杜姆被证实死于早前的交火……”又或许是电视里正滚动的新闻,让男子的某些记忆翻涌才显得如此怅然若失。
“米洛先生?米洛先生?”中年女子把这位米洛先生拉回了现实。
“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里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中年女子穿着一件旗袍显得格外有气质。“索菲亚还有15分钟才回来,慢慢欣赏夜色吧。”
“夫人,您女儿应该和我一样大吧?”米洛看了眼摆在大厅正中间的白色施坦威后问道。
“比您小6个月。但您知道关于学琴这件事,她只能算是小学生。”中年女子回答。
“没关系,如果是兴趣,多晚都不算晚。”他径直向白色钢琴走去。“我能试下这架琴吗?”
“能被您这样的大钢琴家演奏是它的荣幸。”中年女子答道。
“您过奖了,依我看这琴也很有来头……”
“不准随便动我爸的琴!”
米洛先生吓了一跳,他抬头寻着声音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大厅门口。
“索菲亚!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中年女子对女孩说。“这位就是我给你请的钢琴私教——世界著名演奏家,米洛先生。”
“我很荣幸,索菲亚小姐……”钢琴家伸出一半的右手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回礼。
“他有我爸弹的好吗?”索菲亚问她的母亲。
“我不认识您的父亲。”男子保持着他的礼貌,“不过您可以随便点首曲子,全当测试我的水平了。”
“索菲亚,不许胡闹!”中年女子有点生气。
“你自己选一首吧。”女孩没有理睬她。
“嗯……哪一首呢?”他陷入了思考,不过一会儿就有了答案,“肖邦的《波兰舞曲》怎么样?”
当男子在白色施坦威前渐入佳境的时候,中年女子听着这首曾经她再熟悉不过的曲子陷入沉思,不一会儿她的表情就从陶醉变成了惊奇,“太像了,太像了。”
她看见男子左手衣袖里反射出金属光芒,X-0101被镌刻在手腕处,中年女子立刻感到眼前一片婆娑。为了不被发现,她只能把头转向窗外。夜幕下城市灯火阑珊,阑珊里的车流逐渐变得模糊……她不知道是因为突然下起的雨还是别的原因。总之,“今晚的夜色太美了不是吗?亲爱的。”女人自言自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