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海浪》：意识流老友记“我的灵魂在6个身体内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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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自负
“我说过生活是不完美的，就像一句没能说完的话。”
如果女性要开始写作需要些什么？伍尔夫在剑桥大学“女性与小说”的讲座中说“你必须有每年五百英镑，还有一间可以上锁的自己的房间。”在这篇演讲稿里她鼓励所有女性“我希望，大家无论通过什么方法，都能挣到足够的钱，去旅行，去闲着，去思考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去看书做梦，去街角闲逛，让思绪的钓线深深沉入街流之中。”
在伍尔夫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坚不可摧的现实被动摇，伟大的思想的从女性躯体里解放，在字里行间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在《海浪》这本小说中，伍尔夫用对话和心理独白的方式叙述了六位好友的一生，视角不断转换但是依然保持着清晰的人物特色。相识于童年时代、面对好友的死亡、中年危机、晚年相聚等一系列生活图景伴随着一天之内海浪的翻涌平息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01. 伍尔夫与精神乌托邦
Bloomsbury一词是“花间的”一种雅称，在20世纪这代表着英国有才智的知识分子圈子。Bloomsbury文化圈的的成员主要来自于剑桥大学，他们这里面包括了当时文化界的大批精英，包括其核心成员有：伍尔夫的丈夫作家伦纳德·伍尔芙，传记作家利顿·斯特雷奇，文学批评家德斯蒙德·麦卡锡，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画家邓肯·格兰特，作家福斯特等。除此之外，哲学家罗素、诗人T·S·艾略特、乔伊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赫胥黎也与Bloomsbury文化圈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来自于各行各业，相聚于“周五俱乐部”和“周四晚餐”，在伍尔夫的家中进行交流与探讨，为之后的女性主义、和平主义运动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这些朋友因为共同的艺术信仰而走到一起，以“爱”与“美”的艺术实践着自己的生活。在《海浪》这本书中“相聚”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同时伍尔夫选择通过海浪来表述生命的相遇与终止，也仿佛人在永不止息的生命长河中会与无数同频的灵魂汇聚然后交融。
有的海浪在暗礁上被击碎，有的海浪映射出闪亮的波光，最终归于平静。太阳会再次升起，海浪也永远澎湃，我们所遇见的人和事构建了我们的人生。我曾想如果有来生我会做着怎样的事情，因为今生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而在《海浪》当中，伍尔夫用通过密集的意象在300多页的内容中带领读者穿梭于不同的内心世界，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生命在此生此世的层次可以多么丰富。这种宏大的生命课题，就像伍尔夫的丈夫阅读其作品所感叹的“它刺痛我，使我流泪，不停颤抖。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以至于我想要尽可能地读得慢些，再慢些。”
02.六种不同的人生
在书里一共有6个主要人物，书的1、2章集中讲述了他们在幼儿园和进入学校一起读书时的心理活动。其中路易的爸爸是布里斯班的一位银行家，所以他说话有澳大利亚口音。他常常因为自己不是英格兰人而感到自卑，因为自己身份认同问题时常将自己放逐到历史当中。
“我是这所学校最勤奋聪颖的学生，但每当夜晚来临时，我都会将这具无人艳羡的躯体放到一边——大鼻子，薄嘴唇，殖民地口音——然后安身在古往今来的时空里。我是维吉尔的伴侣，柏拉图的同行；我又是法国一个大家族的最后一代传人。 ”这是一个在精神上自我解放的灵魂，而在平常的生活中他遵守着一种平凡的秩序并享受其中“我心里对功课一清二楚，我知道的远比他们想象的多。如果我想，我可以知道世上的每一件事。但我不想说出答案，显得自己出类拔萃。我的根迂回复杂，像花盆中的根须，一圈一圈地围绕着世界打转。我不想出人头地，像这黄色板面的大钟一样活着，一刻不停地嘀嗒、嘀嗒。”
苏珊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她生命的律动仿佛与大自然紧密相连，她热爱生活同时讨厌学校的日子。“每晚，我都要把日历撕掉一页，把它紧紧地、恶狠狠地揉成一团。我不做祷告，我要心怀报复地度过每一天，你现在已经死了，我说，这上学的一天，可恶的一天。”她的所有感情的都那么炽热而直接，文章中有一段极富感染力的文字写道“我有时想（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束光，落在这扇门上，这地上。我有时想，我是四季，一月、五月、十一月；我是泥士、雾霭、黎明。我不能被呼来喝去，或优雅地人云亦云，或与其他人交际应酬。”她把自己活成时间，在成长之间创造出季节，就好像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德墨忒尔。
萝达用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自己独特的世界，实际上她不善与人交际并且缺乏主见，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复杂时常让她措手不及。夜晚睡觉时，她会想象“我独自从白色的悬崖下驶过，哦，但我还是沉没了，坠落了！睡意像一团黑色的羽毛，我沦陷在其中，它厚厚的翅膀逼进了我的眼睛。”萝达的意识中，意象永远是打破界限并且非常丰富的，而在她的世界出现具体的人时，她却认为“她们说，是的；抑或她们说，不；她们可以手握成拳，坚定地捶桌子。但我会怀疑自己，我会颤抖，我看见一棵野荆棘树在沙漠中不安地摇晃着自己的影子。我永远是心口不一的。我还不到二十一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要四分五裂了，我会被人嘲笑一辈子。”
内维尔是一位求知若渴的青年，对文学有着严肃的思考，但是他身体孱弱在他的意识中之始终有着死亡的意象。“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要站在楼梯平台往上半中间的一级台阶上，修复一下昨天厨子猛烈推拉的火炉的风门，回味我从弹簧门那儿听到他们谈论死人时的感受。别人发现他时，他已经被割了喉咙。”在他的眼中“月亮对人间怒目而视，我无力地抬起脚来，继续上楼。”在他的生命里总有一截令人疲惫的阶梯需要攀登。
珍妮是一个完完全全享受生活，及时行乐的人。她永远活在当下，不留恋过去也不幻想未来。“我无法遵循任何观点，不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我也不会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像苏姗那样，眼里噙满想家的泪水；我也不会像萝达那样梦到那些在海底开着花的植物，在岩石间悠游的鱼群。我不做梦。”我喜欢这个人物的恣意，她从不感到沮丧，即使在离别的时刻她也要换上长裙，戴几条项链，穿无袖的白裙子在光彩熠熠的房间里举办着派对，让别人对她另眼相看。“我不想一成不变，不想受人束缚。我有五十年、六十年可以消遣，我人生的宝藏还没有开启，这只是一个开端。”
伯纳德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作家，他喜欢讲有趣的故事，他的状态似乎是永远无法确定的，随时都有可能进入自己字与词的世界中。在倒数3个章节中作者主要选用了他的视角叙述人生。“伯纳德依然在无休无止地讲故事。一个个画面像气泡一样连串升起。‘好比一头骆驼……一只秃鹫。’那头骆驼其实是一只秃鹫，秃鹫其实是一头骆驼；伯纳德是一根摇来晃去的缆绳，松松垮垮、不着边际，但讨人喜欢。”
路易的意识中存在一条历史的长河让他去变成不同的人，苏珊能够成为任何一个季节，萝达在总认为宴会的门后会冲出一只老虎，内维尔坚定地认为“莎士比亚知道的我都知道”，珍妮寻欢作乐，伯纳德一生都在寻找他的词语。有时候在与朋友人生初见那一刻，人生的主旋律仿佛就已经定下，在今后的人生中不过一起经历的一场又一场变奏。
03. 告别和死亡是生命的变奏曲
伍尔夫以每个人物的主要意象为线索编织出了不同的内心世界，这些不同的轨迹因为告别、死亡、重聚的主题汇聚在一起。虽然作为朋友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大有不同，但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们相互理解，以自己的方式在所有重要的时刻支持彼此，共同创造出记忆中珍贵的时光。
我想不会有比伍尔夫更细腻的笔触，能够如此精准而又诗意地写出离别。在送别他们学生时代好友珀西瓦尔去印度参军的聚会上，每个人都期待着与珀西瓦尔见面然后告别，但是告别的那一刻就在对宴会开开关关的门后走来的人的期待中消解了，在结账离去之后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才最终完整并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现在，”路易说，“我们结账了，又要分离了。我们血脉的联结曾经常常尖锐地破裂——因为我们如此不同——但现在它又合拢成为一个圆了。有件事情已经被完成了。我们手握着手，都产生了这种同感，‘不要动，不要让这扇弹簧门将我们刚刚营造的世界绞碎，它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球，在这片灯光下，走动的人群中。不要动，不要走，将它永久保存吧。”
……
“现在，马车来了，珀西瓦尔走了。我们要做点什么才能留住他？要怎样才能跨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遥远的距离？要怎样才能煽动这一团烈火，让它的光芒永久不熄？要怎样才能向永久的时间示意？我们，站在街灯光线里的我们，曾爱着珀西瓦尔？现在，珀西瓦尔已经走了。”
如何才能把你留住？当朋友告别，那个“大球”就带着诸多回忆永远的保存了。之后各位朋友各奔东西，苏珊嫁给了一位农场主，路易成为一个生活充满秩序的公职人员，严谨的内维尔认为与爱的人在一起才是生命的意义，伯纳德成为了一名小说家，珍妮不断地约会，而萝达始终是一个人。人到中年的麻木和疲态总能让伍尔夫精准地捕捉到，在苏珊地叙述里
“我不再靠荒野的草和荒地的花来辨认冬至夏来，而是靠印在窗上的水汽或窗畔的霜冻来判断它”“我不再拥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空洞的眼睛，我那一望见底的梨形眼睛，现在都已失去。我不再是一月、五月或任何季节，而只将自己织成细线环绕起这个摇篮，环抱起这个由我自身血液造就的小小孩童的柔软手脚。”
路易回忆起童年的时光已不再青涩陌生“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异国他乡的孤独，如今已变成安定、热忱和亲切。我曾经有过平静且丰富多彩的岁月，我对目之所及的一切了如指掌。”
当珀西瓦尔的死讯传来，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共同面对死亡，伍尔夫对这次各位朋友成家立业后所共同经历的情感描述是非常有意思的。接到信件朋友都震惊而无措，但在最初窥见死亡的那一刻后，琐碎和杂乱又重新回到生活中来，生命意义的思索戛然而止。不再去想为什么要匆忙而行？为什么要去赶火车？秩序回来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最平常的次序发生。大家的生活都逐渐被一件件事情填满，死亡也不过像是划开水面的鱼鳍，转眼又在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失去踪影。生活依然继续，海浪不曾止息。
04. 朋友是一首唱不完的歌
在这本书中，我们无法准确地说出时间，在08章各位朋友似乎已经步入老年，当他们再次聚会时路易的内心活动却是“一切充满生机，在这样的夜里，我一点也听不见死亡的声音了。今晚，死亡在哪里呢？一切简陋、粗糙、怪异而形形色色的事物，全都像玻璃杯打碎在了一片火红边缘的蔚蓝色浪潮里，它们滑向岸边，满载着无数条小鱼，冲刷在我们的脚下。”每当与朋友相聚的时候总会感慨时间流逝，因为我们似乎都不曾变过，那些记忆不仅是因为“我”记得而存在，而是因为每一个人的在场而完整。
在文中的最后一章作为作家的伯纳德挖掘自己的记忆，并把它称作“友人个性录”。在这段记忆中，郁郁寡欢的路易在大家眼中是个机敏又智慧的少年，没有和他一起玩棒球的少年们其实在偷偷渴望他的赞许。内维尔仰面凝望夏日的天空留在了记忆的深处，不曾参与同龄人的嬉闹，却也不曾远离。珍妮是第一个挤过侧门吃糖果的人；大胆的萝达只是有点笨手笨脚，是一个总爱做梦的林间仙女；苏珊有着被诗人钟爱的气质，踩着缝纫机说“我又爱，我又恨。”当生命要走到尽头，伯纳德的记忆里出现的都是朋友们年轻模样，他想到中学的校长，想到和朋友一起乘凉的树荫……
我想这就是朋友这一身份所拥有的力量，它可以让我们破除一切偏见看到一个人最美好的样子并且永远地留在记忆里。我记得和朋友一起散步谈话的下午，绿色的球场上有踢足球的孩子也有照婚纱照的新人，天色将暗的时刻有风吹过来，我给你说“那边长满了草的房顶好像火车站。”；去给你送信的那个晚上，河水变成了青草，我们不时陷入沉默，偶尔打破沉默“好像鱼鳍自无尽的大海中浮起，然后这片鱼鳍，这片思想，又沉回到心底深处，散出小小的、心满意足的涟漪。”；问你物理题的晚自习下了好大的雨，你说你喜欢一个人；叫你一起上学的早上你总是很慢，不过真希望放学也和你一起回家……
还有很多很多的“另一半回忆”存在于那些与我相遇的浪花中，当相聚的那一刻我的人生才能完整。当面对好友的那一刻，有一瞬间，我们仿佛看到那些摆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我们没能成为的完整的存在，但同时又无法忘怀。我们看到了自己本来可以成为的样子，也看到了我们错失的一切。
05. 最后：朋友再见
我的眉毛上还留有珀西瓦尔倒下时残存的气息，我的后颈上还留有珍妮献给路易的亲吻，我的眼中充盈着苏姗的泪水，我望向远方，看见了萝达所见的圆柱，颤抖得仿佛金色的丝线，也感到了她一跃而起时带来的风。
于是当我坐在这张桌前，将我一生的故事重新编排，并将它完整地呈现给你时，也不得不回忆起那些遥远而深藏的往事，它们已经沉入生命，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