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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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老越爱回忆,想小时候的玩伴,想外婆家乡的铁蛋、狗娃,有时是白天想,有时是梦里叫,“铁蛋、狗娃,你拿的江米棍让我咬一口。”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忙,一岁就把我丢给了乡下的外婆,以至于在过去很多年里,我都把外婆当做妈妈,把妈妈当做外婆或敌人。小时候妈妈工作之余回乡下看我,喊我“蛋蛋”时,我总是躲在“妈妈”身后,不让“外婆”亲近我。“外婆”虽然早当上了妈妈,可还是小时候的倔脾气,我越躲她越追,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有时,虽然我早吓哭了,但也认输,总在“妈妈”的羽翼下钻来钻去。有时我呜呜哭起来,“外婆”也不放过我。这时“妈妈”一瞪眼,“外婆”哭了。我看到“外婆”哭了,就拍起手笑起来。
妈妈,外婆,外婆,妈妈,我把她们反了几十年。农村,城市,城市,农村,我却把它们反了一辈子。
我虽然出生在城市,但却没在那里长大,更没流下太多印象。虽然我现在工作在城市,住在城市,在城市娶了老婆,人都老了,都有了儿孙,也是个老城市了,可我总觉得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骨子里的泥土味抠也抠不掉。
现在,我退休了,没了工作,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坐在阳光下,背靠着椅子,想小青蛙,想过去的陈年旧事,一丝丝,一缕缕,喵喵,汪汪,它们舔我的手,舔我的脚。
小时候,我是个极馋的猫,只要一看见外婆做饭就围着她身体又是蹭腿又是蹭脚,还围着外婆喵喵叫。当然外婆不会亏待我,做什么都是我先尝个鲜。我爱吃荠荠菜,荠荠菜包的饺子,荠荠菜摊的煎饼……在我小时候,食物是不足的,城市好点,农村这种情况尤为突出。不过,外婆是巧妇中的巧妇,她总能把不多的变得更多,把那些乡下看着不起眼的野菜做成更多的美味。到如今,我都一大把年纪了,牙都快掉光了,可那些野味还留在我的牙床上。如今,我还在庆幸,我有那么一位外婆能让我在风烛残年时,还能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荠菜、毛妮菜……吃腻了,就摘树上的,吃枸穗,吃榆钱,榆钱蒸了拌上面也很美味,舅舅、小姨抢着吃。可我却在一旁站着看他们吃,因为我吃不惯榆钱粘乎乎的感觉,总感觉它会把我的牙齿粘掉。小时候,我也总纳闷,为什么舅舅,小姨他们不怕,他们总吃得那么香甜。在大一点我终于搞明白了,其实是不会的。于是在等到外婆蒸熟榆钱饭时,我也满满盛一碗,享受起那粘粘的感觉。
吃了榆钱,数槐花,槐花是我的最爱。吃生的,上面自带蜂蜜,入口香甜。不过生的虽然好吃,但可不能太贪嘴,吃多了是会拉肚子的。小时候,我是极馋的,我自然中过招,拉得我往茅坑跑都来不及,当然就拉到裤子上。让我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拉到了裤子上,我就偷偷自个洗,熏得我如今都还记得那个味。
吃熟的槐花是不用担心的,你只管吃个肚圆,吃得打嗝,肚里也不会像狗翻肠子。每次外婆蒸槐花时,只要她一点火,我和舅舅、小姨、就拿着碗排起了队。槐花几分钟就熟了,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我们也不愿意等,于是就敲起了碗,把碗敲得像锣响。这可气坏了外婆,骂我们是穷命鬼,上辈子是饿死鬼脱成的,将来成不了大器。骂完了,有时还会拿起烧火棍向我们横扫过来。我们个个都是机灵鬼,逃得比谁都快。
外婆不让我们敲碗,于是我们就玩起琉璃球。刚玩两次,还没过住瘾,外婆却叫起来,“吃槐花了。”我感觉那声音能听半个庄,不但响,而且还有特异功能,能凿壁能穿墙,更重要的是还穿过了我的头部,永远留在了我脑子里。
又是一个好天气,该吃早餐了,我看着夫人热好的纯奶,炸过的金灿灿的鱼摆在餐桌上,我真想上去一下子给它全掀掉。哎!整天纯奶、酸奶、大鱼大肉,腻死人了,不吃了、不吃了,于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搬着椅子去了阳台,我刚靠着椅子闭上眼,想眯缝一会儿,一个声音就来了,“吃槐花了。”由于那声音太大、太猛,我打了个激灵跟着“哎哟”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老夫人听见了,慌忙跑过来,“怎么了?”我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她刚走出阳台,我却又把她叫回来。她小声说了句,“越老越神经了,整天神神叼叼的。”“今天是几月几号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你甭管。”“阴历三月二十了。”哈哈我大笑起来。“快换衣服,今天我们回老家。”“哪个老家?”“外婆家。”“外婆不是早去了。”“你甭管。”
说走就走,我就蹬蹬下了楼。下了楼,夫人却磨磨叽叽没下来,于是我就在楼下喊:“下来了没有?”“下来了,下来了,都快催死人了。”于是我就开着我的三轮小宝马向乡下驶去。外婆家离我们不远,也不过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
到了村口,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哪是我印象中的乡下。到处是二层的小洋楼,原来的土路也变成了柏油路。更让我吃惊的到处都是绿化树,万年青、紫荆、百日红……哪还有榆树、槐树的踪影,看起来这趟我是白来了。
我在村口发起呆,就像一个十足的傻子。这时老夫人发了话,“你这人怎么不走了,怎么又发起了呆?等谁呀?”等谁呀?再等不来外婆,因为外婆早去了,连舅舅都去了,连舅舅的女儿的女儿都嫁人了。
既然来都来了,还是上外婆家看一看吧!于是我们就往村子中央驶去。刚下车,就碰见了舅舅的外甥女,她一个劲叫我舅舅,于是我就跟着她回了家。
等到中午吃饭时,我一下子惊呆了,饭桌中央放了一盆子蒸槐花。我禁不住拿起碗就扒起来,扒到了碗里又颇不急待地往嘴里送,还是当初的槐花味。我吃了一碗,又扒了一碗,正准备往嘴里扒,外甥女说话了,“舅舅你尝尝盘子里的。”我就奇了怪,不就是一个饺子吗?不过,我还是夹起了一个,我一咬,惊呆了,槐花饺子。又夹起另一个盘子的,槐花煎饼。“舅舅,你尝尝这个面。”我为了不使外甥女难堪,于是就挑起了一根面,还没到嘴边,就闻到了槐花味。我有些纳闷,怎么好好的,我的嗅觉突然出了问题,于是我把面放入嘴里细嚼慢咽起来,还是槐花味,我又夹起了一根,瞪着眼看,怎么也没一个槐花。我百思不得其解,就问起了外甥女。外甥女就为我讲起来,“摘来新鲜槐花,先洗净,然后晾去水汽,放到榨汁机里榨出汁水,最后拌面做成面条,既保持了槐花的自然清香,也保证了面条的筋道,吃起来香而爽,也可以把面条晒干,加工成挂面。”听得我都入了迷,这可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我更奇怪的是,村里也没见一棵槐树,这些槐花是从哪来的?外甥女看出了我的疑惑,就抿着嘴对我说:“舅舅等你吃饱了,我领您去一个地方,您一定会很高兴。”
吃过饭,我打着嗝,抹着嘴,跟在外甥女后面。外甥女走在前,我怎么撵都撵不上,因为我吃得太多了,一走肚里就咣当。夫人也早超过我了,我小声喊夫人:“等等我。”怕外甥女听见了笑我老没才料。可夫人却唯恐怕外甥女听不到似的,“谁让你吃那么多。”说完还狠狠瞪了我一眼。不但不等我,还比先前走得更快了。
我脸一下子红了,一直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身上也跟着火辣辣烫。我想外甥女早听见了,可她却既不回头,也不说一句话。这让我心里舒服多了。走过了一块块庄稼地,走过了麦田,走过了一垄垄菜籽,大约走了一里多地,外甥女突然调转头对我喊:“舅舅到了,到了。”我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农家院。我立刻惊呆了,我惊奇的不是这个农家院,而是我隐约看见了一片片白色的海洋。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槐花的甜蜜味来了,忙着采蜜的小蜜蜂也飞了过来,嗡嗡在我头顶转着圈,好像是在欢迎我。有的还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我看着,又笑笑。我对它们报一友好的态度,我停止了走动。我害怕我一动惊跑了它们。可它们还是只短短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就飞走了。
突然,夫人在前面喊:“救命呀!”我立刻跑了过去。“你快看,蜜蜂落到我袖子上了,吓死我了。你快帮我把它赶走。”“胆小鬼。看我的。”说着我轻轻用嘴一吹,蜜蜂就轻飘飘舞动着翅膀飞走了。
进了农家院,先飞过来一群鸡,围着外甥女团团转起来。外甥女抬起两臂吼起来,可它们就是扑棱棱拍着翅膀不肯离去。最后,外甥女端来了一瓢玉米,手往空中一撒,金灿灿的玉米粒落在了地上,它们拍着翅膀躬着腰抢了起来,吃饱了它们唧唧、喔喔悠闲地离开了。
小时候外婆也养鸡,也这样端一个瓢,不过感觉比外甥女更让人难以忘怀。我眼前模糊了,年轻的外甥女一下子被外婆代替了,她也正端着瓢往空中撒玉米粒,嘴里咕咕叫着,还轻轻数着,凤头、烫发头、一点红……她一一在心中对着号,如果少了一只她就在院子里的角落找起来,找柴草垛下,找鸡窝里,有时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派小姨、舅舅还有我找,小姨、舅舅相互做了个鬼脸就跑。本来我是想帮帮外婆,可他们一跑,我就跟着跑。外婆找呀找,找得头上都流出了汗,找到最后,鸡却叫着从下蛋窝里不慌不忙站起来,并不停叫着“个个大……个个大……”外婆笑了。
“舅舅、舅舅……你怎么了?怎么还流出了泪?”我急忙擦掉泪,跟着外甥女向后面走去,茅屋、土墙,椿树,香椿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地势越走越高,蜜蜂也越来越多,香味也越来越浓。小蜜蜂在我头顶上嗡嗡得越来越响,我跟着蜜蜂跑起来,跑到了密密麻麻的槐树下,我抬起头,望起了天空,整个天空却被密密麻麻的槐花遮住了。
太多了,太多了,简直就是一把巨型的白色大伞,我不由感叹着,却不忘伸手捋了一把槐花放在嘴里。吃完了一把,又捋了一把放在嘴里。夫人在后面跟着,也学起我的模样,捋了一把放在嘴里。吃完了嘴里还不停啧啧。
我和夫人边吃边聊,自然聊到了外婆,小时候外婆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起来压水,抱柴草……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到了槐花开的时候她更忙,她要趁着天没亮的时候,人还不多的时候,到槐树下扳槐花。扳槐花自然要找开得好的、稠的枝丫。稠的大多都长得比较高,即使用一截直的棍绑上镰刀也总是还差一点点,有时就需搬来凳子,凳子上还要垫上几块砖头,外婆缠过足,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上去的。不过,每次等我起床时,院子里早已堆满了小枝大枝的槐花,只见外婆正一手拿着槐枝,一手捋着槐花往簸箕、筛子里放。锅台里正冒着烟,外婆一会儿要回屋添柴,一会儿又要坐下捋槐花。我知道又可以吃上槐花了,自然会帮外婆捋上一阵子,厌烦了就去帮外婆添柴,跟着外婆跑来跑去,像一条粘人的小花狗。
槐花捋下了并不完事,要先清水冲一冲,冲过了还要晾一晾,晾干了拌上玉米面才能上锅蒸。其实槐花很好蒸,几分钟就好了,出了锅要趁热浇上捣碎的大蒜、十香菜就成了,最后滴两滴小磨油,美味就成了。
说得我又流起涎水来,夫人看见了骂我老没出息。我笑笑,猛然发觉光线暗了许多,一抬头天快黑了,于是我们四处找起了外甥女,却发现我们的向导早没了踪影。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我是个假城市真农村,我顺利领着夫人出了槐花林、走出了庄稼地,趟过了菜籽地,回到了外甥女家。
外甥女早在大门前恭候多时了,一看到我们就笑着说:“舅舅、妗子,今天我们的野味怎么样?是不是比我姥姥做的还好。”我笑了。我在看我的小宝马上塞得满满当当的,柴鸡蛋、毛妮菜,自然还有鲜槐花、干槐花、槐花挂面。
小外甥女多次挽留我们喝过汤在走,她的好意被我们谢绝了。我载着小外甥女对我们满车的爱,载着对外婆无限的怀念离开了,离开了我长大的地方。以后,我想我要常常回农村走走,因为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真正的心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