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了红色按钮
我按下了红色按钮。
原本亮着光的按钮一下子熄灭了,然后像嵌在了里面一样一动不动。
汗从手心渗出,手在微微颤抖。
当然,我知道,艺术展的作品是不能触碰的。
可为什么我还是按了下去呢?
风扇停转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安静的展厅变成了寂静的展厅。
出事了。
你们这是怎么布的展?空调还能看着看着就关了?
想着怎么应付别人的提问,我快步走向出口。
我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突然跑到这种没人看的艺术馆,甚至展区里还放着空的画架和画板——就像这个展览是半成品似的。
幸好展馆不大,很快我就到了出口。
Nice!
保安不在,赶紧趁机溜走。
我走向玻璃自动门,和室内亮堂的照明相比,外边显得灰暗不少。
结果异常的反应让我迈出去的半条腿赶紧着了地——门没反应。
做贼心虚,我又把手伸向旁边的推拉门,企图快点离开这里。
又失算了。
这门就像凝固了一样,怎么推都没反应。
难道是下班了?这帮人也太粗心了,还有观众在里边呢!
我瞟向售票处的钟表,下午 3:12:45。
为什么时间精准到秒呢?
因为那破表停了。
不仅表停了,旁边的电视也像卡了一样,停止在了宣传片的某一帧。
要是手机还有电,我估计我就直接打他们的客服了,可惜这玩意现在在我手上就是块板砖,黑色的。
我又跑了各个紧急出口,不出意外,全锁死了。
我掏出根烟叼在嘴里,兜里的打火机却不见了——对,过安检的时候被丢掉了。
哎。
渐渐,胸口聚集的闷热感融化在了流失的时间里。
我推了推眼镜,重新抬眼看着这个小巧的艺术馆。
纯白色的空间被几条暗线割裂开——那是通向上层的走廊。
一楼的大厅布置简洁,售票处旁放着长长的一列水幕——等等?!
原本像瀑布一样的水流,此时变成了一颗颗飘在空中的水滴,如同……
…… 时间静止了一样。
这样一来,好像就都说得通了。
没有回弹的按钮、凝固了的门、静止的钟表、不动的画面,
当然,还有悬空的水滴。
这可太玄幻了。
不过,如果真的时间就这么走到一半被我给停下来了,那就意味着这段时间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了?
我重新漫步在艺术馆里。
当前展出的是名为 “无题” 的互动装置展览。
顾名思义,互动装置,不就是让你动动他们吗?
似乎自己的愧疚感挥发了一些。
同时,我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些装置——这些运动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的装置。
就好像剖开了时间,停滞了运动,这些装置的特点就不再体现在动态上,而是仅此一刻的状态上了。
一个穿着芭蕾舞服装的木偶,本在跳着舞步,让我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结果她停在了尴尬的位置上,颇有点像平时我坐着抠脚的姿势——不过没有椅子。
旁边纯黑色的单摆停在了半空中,如同失重一般,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道具的表面原来有着浅浅的鳞片状凹陷,三角形的高光铺满了黑色的表面——刚刚我还只是在想这玩意一直晃,真的很烦。
远处巨大的 “齿轮阵” 看得我有点眼晕,不过走进瞧瞧倒是有了新发现。
数百片耦合的齿轮上,有着细微但清晰的刻线——是时间,极小的齿轮一圈只有一个小时,而最大最中央的齿轮一圈竟然有一年。
奇怪的是,这些装置动着的时候,你只会觉得它们就是堆展品,结果到了停下来的时候,你才真的开始认识它们。
能抛掉时间,这么好好地看看展,竟让我感觉内心的波涛有了一丝平静的感觉。
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那撑着空白画板的画架旁边。
仔细一看,画具意外的够用,调色板、颜料、几根画笔,甚至还有一桶水和一把高度适中的椅子。
要不是这些器具新的像刚买来的,我有理由相信有人就在这里画过画。
要是酒壮怂人胆,那静止的时间就是最烈的蒸馏酒。
有点上头的我,干脆把包丢在了地上,坐在了椅子上。
上一次画画是什么时候呢?
追溯过往,好像挖井水一样,突然,掘到了泉眼,回忆喷薄而出。
因为对学业没什么帮助,父母不再让我上水彩课。
于是那节课,成了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拿起画笔。
画的内容,是一位芭蕾舞者。
这是我的第一幅原创作品,也是最后一幅。
我并没有按老师的要求,去画静物,而是以一种笨拙的手法去画我脑海里最想要表达出的内容。
为什么是芭蕾舞者呢?
因为当时喜欢的姑娘在联欢会上跳过一次芭蕾,玫瑰色的记忆轻轻烙印在了我的内心,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比那单摆表面的凹痕还要浅,不注意看,或许根本就不会知道。
但怎样的飞沙,也没有风化那浅痕,让我如今想起来,嘴角还能微微上扬。
不过那姑娘,和画布、画架、画笔一起,与我渐行渐远,慢慢地隐藏在了深黑色的记忆中。
妈的,难得想起这些事情,不管了。
我索性把画具都搬到那芭蕾舞木偶前,开始狂野地创作。
调色、结构、搭配这些知识和技能,早就忘却了,我就像一名野人一样,在空白的画布上大胆地咆哮。
很快,粗糙,不,粗旷的芭蕾舞者跃到了纯白的舞台上。
看着自己的作品,我笑了。
真丑。
丑到我流泪了。
突然感觉,时间流了这么久,我什么也没抓住,反而在这短暂的静止里,找到了记忆中我珍重的东西。
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泛出了红色的光芒。
是那个按钮。
仿佛它在说:“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用力抹掉了眼角快要溢出的液体,拎起包,走向了那个按钮。
我按下了红色按钮。
风扇的声音回来了,四周的装置重新开始运转,门口的水滴变成了流淌着的液柱,电视如同往常一样播着宣传片。
我走向玻璃门,不出意料,门开了。
临行前,我找到了门口的留言簿,留下了点东西:
很棒的展览,让我…… 找回了自我,谢谢!
王宇
“获得最佳互动装置奖的是——叶文的「找回自我」!”
台下的掌声推着这位新晋艺术家走上舞台,身着墨绿色的长褂,内衬着浅绿的 T 恤,整个人像是被森林包裹着。
“谢谢大家、谢谢主持人。
“我想纠正一个错误,这个作品的作者不是我。”
议论的声音从场馆里冒出来。
“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我,还要感谢和我一起呈现这个作品的……
“王宇先生。”
“王宇先生是您的朋友吗?” 主持人问到。
“不,不是的,
“他是作品标题里的「自我」。”
议论声变成了笑声,在场馆里飞的哪里都是。
“我们都知道,叶先生的这个装置,巧妙在通过各种机制让观展者以为时间真的停止了。
“尤其是那个水滴的设计,非常绝妙,利用频闪的光源制造出水滴悬浮的假象。” 主持人介绍着叶文的作品。
“谢谢,也好在那天天气不好,室内照明比较明显,所以才有那么好的效果。” 叶文笑了笑。
“哈哈,是的,其实叶先生的作品能够获奖,也是因为作品体现出的批判性——这的确是一场大胆的基于艺术的社会实验。”
看到这里,我停掉了视频,伸了伸懒腰,打算继续完成手头的作品。
能关注到叶文获奖的信息,也是因为最近重新开始画画,才开始捕捉艺术界的信息。
我发觉,自己或许一直以来都缺乏了一种勇气,一种直视自己的胆量。
于是,我给自己买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每每看到那象征着激情的色彩,那如同开关般的模样,我就好像找到了自己勇气的源头。
那一场奇遇,尽管只是别人的艺术创作,可在我心中,是真正深深印下了的回忆。
要失去勇气的时候。
我就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按下了红色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