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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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浅浅是这座城市里学成且算得上衣锦还乡的少数人。当她带着她在异地读研认识的男友回到中小学同学会时,同学们都惊诧于她谈吐自若的气度,全然不像十多年前那个自闭、叛逆、仇视他人的女孩。
周浅浅能在握手时听到他们对过去自己的批判,这些人表里不一,正如自己多年前所知道的那样,但她不会再对他们显露丝毫厌恶或鄙视。从父母离异那日开始,她就已把“虚与委蛇”划作生存的必需并奉为圭臬。日复一日之下,她偶尔也有亟需发泄的情况,而她最常用的方法是在一棵树下呆坐两个小时。
她男友在同学聚会里笑谈他们走遍大学校园看树的趣事,引起大家快活的笑声和羡慕。她听了一会,忽然想去找那棵最初的树。
她想到就去做。她凭着自己对他们的洞悉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沿着那条她很多年前走过很多次的路往那棵树的方向走。路两旁刚开始还很繁华,已经修葺到了让她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程度;但越往后走就越荒凉,越荒凉也让她越熟悉。她渐渐看出那些曾经的小卖部、文具店的影子,好像走在时光隧道里一样。
她走啊走,没多时就看见了“小天使幼儿园”和“小天使小学”的大门。
再转过前面那个转角,就能看见树树了。她想。
她走过那个转角。
树果然还在那里。
但是树上的枝叶枯黄,一副病殃殃的样子,树上还挂着营养液。仿佛已经是个迟暮的老人。
她走过去,伸手轻拍着树干,用老友重逢相见欢的语气说:
“树树,我来啦。”
好像他们不过分开一小时一样。
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不知道用何种语气、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当然,我更不知道她会用何种语气、何种态度来面对我。
她走到我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我两下,用那种老友重逢相见欢的语气对我说:
“树树,我来啦。”
我忽然就不纠结了。
我的抑郁就好像全好了一样。
我就好像还是十几年前的我,她也还是十几年前的她。
我说,你来啦。
我又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以这两句话为起点,和她寒暄起来。
看着她往我这边走的时候,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我想说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过得多难受,你知不知道这个时代对树多不友好,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都以为自己不是傻逼了,结果被这个时代逼着像傻逼一样站了这么些年,你知不知道我连口酒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挂上了营养液。
但是她走过来以后,我发现这些都没必要说。最多告诉她一句,我真的抑郁了。
她会听吗?会吧。她会同情吗?也会吧。她会理解吗?不会吧。
那就算了吧。
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还是贼心不死,期盼着哪天这只撞死在树上的兔子能再在树上撞死一次,哎,许愿树啊许愿树,你说你不傻逼谁傻逼,活该。
我和她客客气气地聊,十分钟后就无话可说。然后她说懒得回去应付她那些同学和男友,就在我旁边坐下。
她一直坐到十一点,才起身拍拍屁股,对我说:
“我回去啦。”
我说嗯。
然后她走了,我目送着她穿过一盏盏路灯,最后在那个转角转过身,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她没和我说再见。
之前那次离开,她虽然不声不响就走了,但是走之前那次还是说过再见的。
这次她却没有说。
她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再见的话,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想到这我又急得想抽自己嘴巴,说好忘了以前的事,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正当我思绪混乱的时候,我听见了转角的争吵声。
争吵声来自一男一女,女声是她,我很熟悉,男声我却很陌生。
她既惊又怒,问:“你跟着我干吗?”
男人发出冷笑的声音,话语里带着几分酒意:“干吗?我看看你跑到这做什么勾当!”
“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让开!”
“怎么不关我事?你不是我女朋友么?”男人说,“女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你走开!我心情不好!”她气急,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心情不好?你他妈什么时候心情好过!装你妈的圣人啊!”男人嘿嘿地笑,紧接着话锋一转,骂道,“你他妈就是个婊子!”跟着他这句话的还有一个耳光,“啪”地一下把她扇到在地,使得她的上半身从转角那里露出来,然后他开始踹她的肚子、她的头。
他一边踹一边骂:“婊子!贱货!狗日的东西!你爸妈都不要你,你现在跟老子装什么大牌!你他妈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老子,你以为你能混到现在,还他妈成天对老子板着个脸!”
她在地上哭喊。
男人踹了一会,大概是累了,停下来歇了口气,她抓住这个空当就想跑,但是男人直接扑过来,把她压在地上,也让我看见了他的上半身。
他上面穿着西装领带,大半是散乱的;脸和脖子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喝多了。他骑在她身上,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开始扒她的衣服。她被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吓到了,躺在地上忘了呼救。
你傻啊!你快叫救命啊!我心里咆哮着。
一直到他的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她才如梦初醒。她尖叫着,身上爆发出一股力气,趁着男人注意力涣散把他推下去,然后爬起来迅速往我这个方向跑。
你傻X啊!我这边是死路啊!你跑过来有什么用!我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喊:“救命——”
她身后的男人骂了一声,朝她追了过来。
哇,你是让我救你吗?但是我咋救啊?我一棵动都不动了的树我能救谁啊?
她哭,不说话,继续往我这边跑,好像她认定我了一样。
她在离我还有两三米的地方被那个男人追上了。男人把她按在地上,扇打她的脸。她尖叫、扭动,竭力往我这个方向爬。终于,她爬到了我身边,背靠着我。
男人扑上来,像猪一样把鼻子拱在她脖子上,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喘息声。
她还在挣扎,精疲力竭地喊着:“救命……救命……”
我说我不是不想救啊但我真的就是一棵树啊!我没有手没有脚连嘴巴都没有我能干什么啊!我要是有手有脚有嘴巴还能让你走吗?我是树好吧,傻×,树!我一棵树能干什么?我能干的最厉害的事就是把我身上的叶子全抖掉然后让他指着我大笑的说:“哇!光头!”有用吗?
她正哽咽得厉害,听见我说光头却没忍住笑了,差点把自己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话痨……抑郁个鬼。”
我听见她这句话,忽然断片儿了。
回光返照了吗,这不是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的话吗。
不过我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我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光头好笑吗?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你们女生的心思我是真的看不懂。行了行了我有办法了……来来来闪开!看法宝!
她感觉身后一空,连忙往旁边一扭。
她扭身的瞬间,身后的树轰然倒下,把躲闪不及的男人压在树下。
男人断了四五根肋骨,在树下呻吟。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掏出手机,拨了120。
救护车很快到了。他们把男人从树下拉出来,抬上救护车;给她做了包扎,裹上毛毯。
没有人救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