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娘
作者|文竹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于大娘在我们校园里是有目共睹的人物。在秋天,你只要见到她,必定能同时见到她的生活道具——一把扫帚一个麻袋。偌大一个校园的树叶,年年都被她打扫净尽。她背了鼓鼓的麻袋,深深地垂了头向前挪。见了人,总是赶忙靠边走,或是停下来让麻袋靠在墙上,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
一次,远远地见她装满了麻袋,脑子里正想着要帮她背回去。一位自以为高贵又自以为高雅的女士扭呀扭地扭过来,恶狠狠地道:“这老太婆天生干活的命!闲着就手痒!穷算计!”待到这位女士扭走以后,我赶忙去接老人的麻袋,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不中!她姨,这么脏,不中不中!”她把麻袋从背上放到地上,双手扶着麻袋,说:“烧树叶,一年能省不少碳,就是脏点!乡下柴火有的是,这里只好扫树叶了。”说完,便背起那鼓鼓的麻袋,深深地垂了头,顺了墙根向前挪去。
她的儿子儿媳都是教师,五个孙女,再加上儿媳老家还有父母,算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十口之家了,于是她只好穷算计了。
那些年我的奶奶在学校给我看孩子,便常常在校园里与于大娘搭话。有一天中午,于大娘站在了我家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欲进又止的样子。她是很少串门的,一则没有工夫,二则自卑得很。我和奶奶赶忙撂下饭碗,把她拽进门来,又拉她去坐椅子,她连连道:“坐板凳就行!我这么脏,这么脏!”我和奶奶硬把她按进椅子。她满口没有一个牙,水果是不能吃的,奶奶便拿出几块糖,剥开一块,硬塞进她嘴里。她们于是交谈。她是外地人,说的话我奶奶多半听不懂,我奶奶的话她也未必全听懂,但她们谈得是那么投机。她说她做好了饭,一家人在吃,趁这工夫她出来走走;她说她二十二岁守寡,带着俩儿子,家里地里两头忙,又当娘又当爹;她说大儿子在乡下,光景连小儿子还不如,三个孙子至今未娶上媳妇;她说她户口在老家,小儿子嫌老家不给寄粮食,大儿子又嫌她光给小儿子家干活;她说她老家还有个妹妹,多年不见了,挺想;她说她想家,想回去看看,又没有路费--说到动情处她自然是伴着泪水和抽泣,不时撩起那又脏又破的衣襟去擦眼。此后,她便常常来我家小坐,奶奶便或是塞块糖到她嘴里,或是冲一碗糖水,逼她喝下去。
那一年我在外地进修,回来后听说于大娘去世了。听同事们说她病重期间两手乱抓,脸和脖子被抓得血淋淋的,她儿子只好用布把她的手包住,甚至把她的手绑在床上。
她死后终于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回到了老家。
如今,我们的校园里再也没有人把树叶当柴烧,人们连煤都不用了,用上了液化汽,不久还要用管道煤气。可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于大娘蹲在地上捧树叶的情景,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完)
199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