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品析

杜牧的潇洒与平凡

2016-06-08  本文已影响0人  火烧风

少年成名

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

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

已将春色入关来。

这是杜牧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后寄给友人的一首诗。诗中虽表现了及第后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并不是特别的欣喜,更不像另一位诗人孟郊那样的狂喜:

      登科后

         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为何杜牧中了进士后,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呢?因为他的及第早已是内定的。看到这里,读者往往第一个反应是:“走后门!有猫腻!”其实不是这样的。原来唐朝时,有所谓“通榜”的规矩,即别的官员可以在放榜前公开推荐他看中的考生,而杜牧则获得了多达二十余人的推荐。于是他的名次早已定好,是第五名。为什么不是状元?因为状元在更早时也已内定。

那么,唐朝这个“通榜”的规矩是好是坏?的确,有了“通榜”,就有了徇私舞弊的可能。但它也的确让那些有才名的考生,不至于因为一时考试的失误就抱恨而归。

而杜牧二十六岁时,已文名素著。他二十三岁时,写出脍炙人口的《阿房宫赋》,二十五岁时,写了气骨遒劲的长篇五古《感怀诗》,再加上杜牧的祖父当过十年宰相,所以杜牧又称得上名门之后。这样一个有才学、有出身的青年,怎么看都前程似锦,难怪取进士时有二十多人向考官推荐他。

但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和大部分文人一样,杜牧的政治生涯也是不得志的。

七年幕僚

杜牧进士及第、制策登科后,先在长安当了半年管理典籍的小官,然后就被派到地方去当幕僚了。幕僚的工作,往往是有事时处理公文,没事时就陪领导和同事去游赏宴会。似乎没什么挑战性,但杜牧却干了七年。

杜牧所处的晚唐,已呈现出一片衰颓光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中央势微。杜牧是有政治抱负的人,有心一展平生所学,为朝廷拨乱反正。为了削藩大计,他还专门研究了兵法。可他入仕后所作的工作,却是写写文案、陪领导参加酒宴,所以杜牧心里也难免有些郁结。杜牧多年后回顾这段幕僚生涯,曾写道:“某比于流辈,疏阔慵怠,不知趋向。唯好读书,多忘;为文,格卑。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

但我们不要忘了,杜牧本身,也有风流倜傥的一面。虽然欢饮宴游的生活有时让杜牧觉得蹉跎岁月,但饮酒赋诗,杜牧也是乐在其中的。杜牧大部分有关风月的诗篇,也是这一时期写成的。

杜牧做幕僚,先在洪州两年,又在宣州三年,最后在扬州两年。我们读他写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觉得他年轻时似乎在扬州呆过很久,那是不对的。其实他做幕僚时在扬州只呆过两年。但虽只两年,却留下了不少动人的诗篇。

在当时,扬州繁华,甲于天下,杜牧也写诗对其极尽赞美:

      扬州三首(其一)

炀帝雷塘上,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扬州当时烟花之地很多,杜牧风流倜傥,常出入其间。当杜牧在扬州呆了两年,将要离开时,曾给一位歌妓留下了这样两首极美的诗:

    赠别两首

        其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

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就这样,杜牧的文采风流和扬州的美丽繁华相互辉映,成了后人心中一副永恒的画面。  很多年后,南宋词人姜夔经过扬州时,看到战乱后满目的荒凉,不由地回忆起杜牧时的扬州,写下了著名的词《扬州慢》。

                                                       扬州慢

                                                                   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杜牧二十六岁入仕,在外做了七年幕僚,三十三岁时,终于接到任命,将赴长安做监察御史了。监察御史,虽然只是八品,但它的职责是监察百官,所以对于整顿朝纲是很有作用的。尽管杜牧与情人依依惜别,写诗留赠,但杜牧本质上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他从未像李商隐一样,写过抒发刻骨相思的诗。这回接到迁官任命,杜牧想到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心情是明朗愉快的。

但杜牧一到长安,结果大失所望。原来此时朝中派系林立,内斗十分厉害。举动稍有不慎,就有掉脑袋的危险。哪还有机会给杜牧施展政治抱负?杜牧在这种环境下,心情是很苦的。他后来在诗中回忆这一段朝不保夕的日子:“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随行唯跼蹐,出语但寒暄。”(《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

杜牧在长安没呆多久,就以身体有恙为由请求调离。最后朝廷就派他到洛阳去当监察御史了。

事实表明,杜牧这步棋算走对了。杜牧去洛阳后没多久,长安就发生“甘露之变”,死了很多人。当时白居易也在洛阳做官,听说“甘露之变”后,他也写诗感叹时局的艰险,觉得与其奋发有为不如明哲保身: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其日独游香山寺

      白居易

祸福茫茫不可期,

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

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

何似泥中曳尾龟。

杜牧以前做幕僚时,曾结识过一位美丽的歌妓叫张好好,如今来到洛阳后,又偶遇了她。杜牧仕途坎坷,张好好也命运多艰。她被别人纳为妾,脱离了乐籍,但最后又被抛弃,如今张好好在洛阳卖酒为生。杜牧知道张好好的遭遇后,同情感慨,写了《张好好诗》。值得一提的是,杜牧这首诗的真迹至今仍保存在故宫博物馆,而且杜牧的书法是很漂亮的。

杜牧到洛阳后,心情渐转沉郁,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飞扬。比如他在洛阳游览古迹时写的洛阳长句二首,就透出一股黯淡萧索之意。

洛阳长句二首

      其一

草色人心相与闲,

是非名利有无间。

桥横落照虹堪画,

树锁千门鸟自还。

芝盖不来云杳杳,

仙舟何处水潺潺?

君王谦让泥金事,

苍翠空高万岁山。

杜牧在洛阳当了一年多的官。公元837年,杜牧35岁时,杜牧唯一的亲弟弟杜顗在扬州患了眼病。杜牧就请假去扬州照顾他。唐朝制度规定:“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杜顗眼疾很重,久不见愈。杜牧为了照顾他,已请假百天,索性就弃官不做了。

这段时间,杜牧住在扬州城东的禅智寺,环境清幽。和那十里楼台、处处笙歌的扬州城完全不像同一个地方。杜牧很有感慨,写了《题扬州禅智寺》。

       题扬州禅智寺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杜牧的祖父贵为宰相,但到了杜牧这一支时,家境已大不如前。如今杜牧既要供给妻子,又要照顾弟弟,经济负担很重。他需要俸禄养家,就设法谋了个宣州的官职。

杜牧在宣州时,凭吊古迹,写了首很有名的七律: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六朝文物草连空,

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

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日见范蠡,

参差烟树五湖东。

杜牧在宣州做了两年官。公元839年,杜牧37岁时,他迁官左补阙、史馆修撰,又要启程赴长安了。但问题来了,杜牧弟弟杜顗的眼病一直没好,而长安的居住成本高,杜牧在长安又没有产业,无力负担杜顗在长安的吃穿用度。无奈之下,杜牧只好把杜顗拜托给正做江州刺史的堂兄杜慥。

杜牧这次去长安,心情很难说是愉快的。他回首十一年的宦途生涯,觉得自己辗转漂泊,却始终没什么建树。感慨之下,他写了《自宣城赴官上京》。

自宣城赴官上京

潇洒江湖十过秋,

酒杯无日不淹留。

谢公城畔溪惊梦,

苏小门前柳拂头。

千里云山何处好,

几人襟韵一生休。

尘冠挂却知闲事,

终拟蹉跎访旧游。

杜牧的诗,有个特点。别的诗人写悲伤之事,往往写得缠绵难解,杜牧却不是这样,他的诗中总有股洒脱之气,但又不像李白那样狂放。这是我很爱杜牧诗的一点。

与弟弟杜顗洒泪而别后,杜牧赴京上任。古时交通不便,去京城可以走上几个月。杜牧一路流连山水,好些著名的咏史诗都是此时所作。

    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题横江馆

孙家兄弟晋龙骧,

驰骋功名业帝王。

至竟江山谁是主?

苔矶空属钓鱼郎。

杜牧到了长安,当了三年官。公元842年时,杜牧被外放到黄州做刺史了。当时的黄州,是个边远小城,杜牧被派到那里,实际是遭到贬谪了。据杜牧自己推测,他的遭贬,是因为当朝宰相李德裕的排挤。可以相映成趣的是,若干年后,苏东坡政治上失势时,也是被贬去了黄州。

杜牧在黄州,自不免满腹牢骚。黄州雨水又多,杜牧常常闷在家里。他只能写诗抒发这种郁闷:”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有时,他也观察景物,排遣忧思,写些清新动人的小诗:

齐安郡后池绝句

菱透浮萍绿锦池,

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

鸳鸯相对浴红衣。

  齐安郡中偶题

两竿落日溪桥上,

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杜牧以前职务,做的多是文书工作,如今到了黄州,是杜牧第一次做治民官。杜牧虽然因遭贬而郁闷,但他也振作起来,做了不少改善民生的事情。

杜牧四十岁被贬到黄州,四十二岁又迁到池州,四十四岁再调任睦州。越迁官越往东去,离长安越来越远。杜牧思念故乡亲人,但是没法回去,只能在诗中回忆故乡的过往:

      忆游朱坡四韵

秋草樊川路,斜阳覆盎门。

猎逢韩嫣骑,树识馆陶园。

带雨经荷沼,盘烟下竹村。

如今归不得,自戴望天盆。

杜牧四十六岁时,忽然接到吏部尚书高元裕的一封信。杜牧自岀守黄州以来,在外七年,很少有朝中达官向杜牧去信慰问。如今收到高元裕的来信,杜牧既惊且喜,赶紧回信向高元裕诉苦,信里说自己“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每遇时移节换,家远身孤,吊影自伤,向隅独泣。”信里把自己说得那么惨,无非是希望高元裕能在朝中帮自己说说好话,使自己得以调回长安。

但高元裕不久就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所以也没来得及援引杜牧。

这一年的八月,在宰相周墀的援引下,杜牧终于内升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可以回长安了。接到任命后,杜牧欣喜之余,也在诗文中反思自己,觉得自己以前太清高自许、刚直不阿了,今后应该更圆滑一些、世故一些,他用这样的诗句叮嘱自己:“姹女真虚语,饥儿欲一行。浅深须揭厉,休更学张纲。”

此时的杜牧,四十六岁,在今天,那还正是奋发可为的年龄,但在当时,在那样的生活重压下,杜牧已变得暮气沉沉。我们知道,杜牧终年五十岁,所以杜牧的人生,其实只剩四年了。

暮年光景

杜牧在长安做司勋时,李商隐也在朝中做官。此时的杜牧和李商隐,都已是晚唐诗坛的有名人物。但两人以前没有过交往。李商隐比杜牧小九岁,就写了两首诗赠给资历更老的杜牧。其中的一首七律,还写得挺不错。

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李商隐

杜牧司勋字牧之,

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

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

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

羊祜韦丹尽有碑。

因为杜牧名“牧”字“牧之”。一个“牧”字重复着用。李商隐打趣这个特点,于是在这首赠诗中也多用重字,倒也颇有音韵回环之美。

一般这种文人间的赠诗,双方是有来有往,但《樊川文集》中没有杜牧回应李商隐的诗文,或许亡佚了,也或许杜牧没写。

在李商隐赠诗后,就不再有双方交往的记载了。所以虽然我们今天常“小李杜”并称,但其实双方交情是极淡泊的。

杜牧在长安时,将自己所注的《孙子兵法》十三篇进献给宰相周墀。我们知道,杜牧年轻时就力主对藩镇用兵,扫平藩镇,让中国重归一统。为此他常常研读兵法。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杜牧知道自己此生恐怕也没有机会带兵了,所以他把自己学兵法的心得,写在给《孙子兵法》的注里。希望能给后来人提供借鉴。

杜牧回到故乡长安,和亲人是团聚了,但肩上的经济负担也越发重了。他既要供养自己的妻子,还要供给罢官闲居的堂兄杜慥以及患眼病住在扬州的弟弟杜顗与李氏寡妹。唐朝自代宗以来,京官俸禄薄而外官俸禄厚。不过在朝做官,更接近中央,更有机会飞黄腾达,所以大部分官员还是愿意呆在京城。但杜牧为了多赚点钱,就屡次上书朝廷,希望能外派到一个富庶之乡当州刺史。

大中三年时,他上书请求外派到杭州,朝廷不许;大中四年时,他又请求去湖州,朝廷还是不许,于是他又连着上书两次,最后朝廷终于同意了。

杜牧离开长安时,去乐游原逛了一下,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描绘了自己当时那种复杂难言的心情:

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

清时有味是无能,

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

乐游原上望昭陵。

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墓。这首诗中,杜牧先说自己喜欢闲散的生活。所以这回将要到外省去,心情是不错的。但走之前,他又忍不住久久凝望着昭陵,回想起唐太宗时那个政治清明的年代。读者不难体会到,在闲散的背后,杜牧政治抱负无以施展的几分难言的惆怅。

大中五年,杜牧在湖州做官。这一年,他的弟弟杜顗与好友周墀(也就是当初援引杜牧回京的宰相)都死了。杜牧在给弟弟的祭文中说,自己身体也不好,恐怕活不过十年。不过三千六百天,很快就能泉下相见。

这一年秋,杜牧内升为考功郎中、知制诰,又回长安了。

到长安后,杜牧拿出自己在湖州当官时积蓄的钱,修缮了樊川别墅。杜牧小时候常在风景优美的樊川游玩,那可能是杜牧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今修治樊川别墅,也算是圆了杜牧一个年少时的梦。

大中六年冬,杜牧重病去世,终年五十岁。得病时,他拿出自己平生所作诗文检阅,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诗文不满意,他把大部分作品都烧了,只留下十之二三。幸而他的外甥收藏了杜牧大部分的作品。所以那些被烧掉的,才不至于失传。

最后说

以上,就是杜牧的生平大概。他少年成名,文名早著。论个人魅力,他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才思,有“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深情,有“蔷薇花谢即归来”的浪漫,有“两行红粉一时回”的捷才;论见解抱负,他能作针砭时弊、脍炙一时的《阿房宫赋》,能写气骨遒劲、抒发抱负的长篇五古,而咏史论事,他也能见解独特,引人深思。时至今日,他留给多数人的印象,也就是这样一位才情横溢、潇洒若仙的杜公子

但我们也看到了,他屡遭贬谪,政治上没有多少作为;喜欢谈兵,但从未经历过实战检验;一度纵情声色,后来又自感悔恨。他也像普通人一样,为弟弟的病而忧心,为自己的贬谪而抱怨,为养家而四处奔波。面对“甘露之变”前的险恶政治斗争,他十分害怕;多年遭贬后重回长安时,他又提醒自己要吸取教训、委曲求全。他一生踏遍万水千山,暮年时却只求在儿时旧地终老;政治上的抱负无法施展就算了,最后对自己的诗文也不满意,甚至烧掉大半

这些,都是杜牧平凡的一面。但是,我不觉得这让杜牧的形象褪色,而是使其更加真实可感。

以上,就是我想书写的,这样一位我喜爱的诗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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