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

我刚到岛屿的城区开始疗养的时候,孤身一人,谁也不认识。行李箱里藏着寥寥数件在出发前我视若珍宝,然而旅途中却不再想起的物品。一盒祖母爱抽的边境产的劣质香烟,几页打印的太宰治的怪谈,一盒伊莎贝拉蝶的标本,一条里外有三层的古典戏剧演出服,一本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一把枯萎的向日葵枝干,一瓶孩子吹泡泡的肥皂水。
岛屿风平浪静,日子在烟雾和艳阳的交错中缓慢地推进。一切的粗粝来自于建筑的边缘,来自于围着岛屿停歇的石桩群,还有黑色雕花的夜灯。我的行动范围太小,以至于眼前的景色只区区限于岛屿延伸到大湖核心部位的一条蜿蜒的弓形地貌线,这条线上的丰厚的植被,这种卷曲而弥漫着深绿色古老气息的苔藓类植物,便是我眼中全部的颜色。它们和我口中体味到的浓烈烟味就像是一对势不两立的敌人,一种清新和沁透的味道对抗着一种本身就被低劣围绕,在可怖的男人的身体里,肺叶里循环而出的乌烟瘴气。最后在迷离夜灯下消失的,只不过是这个男人身体里的残渣,废物和消耗。
这里什么都没种,只有一种俗名为四角蔓的藤蔓类植物爬满了粉白相间的墙垣的低处。我曾听说过这类植物是可以入药,可以食用的,也试着从它们紧致而固执的攀附中用力撕开一道口子,用指甲抠出一块植物的经脉,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它们如此结实,结实得仿佛和墙壁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一个新的固有的生命体。
后来我便开始写信,从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开始。这番烟雨带来了有些刺骨的潮气,让湖泊和我自身陷入了一种更加孤寂的寒冷中。我想写给伊凡,这是一个当年我在亚历山大两者之间犹豫不决的名字,一个来自于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一个来自于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除了谢尔盖耶维奇之外,这显然是一场不对等的选择,而最后是落入伊凡。少女对此有一种怨恨的神采,那种神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剥夺了她的人生那般的怨恨,也许她唯一的自由就是幻想以自己父亲的名字去命名她的孩子,管他呢!
“亲爱的伊凡,今天是个坏日子,就像你母亲绝情地把你送入北方的寄宿制学校那样坏透了的日子。可是究竟为什么有那么坏,除了天气因素以外,我居然一无所知。
上次我偶然听到了你在电台的播音,那是一次儿童节目的周年活动,我很高兴再次听到了你那即使在电波的震荡中依然平稳的声音。这种声音就跟你一模一样,就是你可悲的小灵魂的赤裸裸的展现。你母亲希望你出类拔萃,我却看到了一个畸形的儿童,不是说你长相畸形。我至少还是能想起来你的样貌的,你棕黄色的淡卷发,你细腻的鼻头和宽宽的大嘴,有时候这种美感就好像是委拉斯贵兹画里走出来的孩子。可是你还是畸形的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起身走开了。我终于想起了我的行李,这会我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拖着我自己衰亡的残腿,又要去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呢。
少女离开我的时候,把纳博科夫和戏服一起丢在了我们的扶手椅上,我回忆着那场景,那书页在空中像是被定格了一般散开着,书封面上那若隐若现的少女白色的裸唇,丝毫不施粉黛,肤若玉脂,五官模糊。随之,太宰的书也一并被抛了出来,我想那只是少女狂怒的片刻给我的一个意外礼物,封面上展现的是一种与我的认知和文化格格不入的妖孽——一条真正的东方人鱼,烈焰红唇,漆黑而蜷曲的湿发包裹着她赤裸的颈部和丰满的前胸。
砰地一声,书本落下,万籁俱寂,我紧紧地捧着那套厚重的戏服。我记得自己曾经欢乐着把少女拉到身侧,甚至带着一丝淫邪而低贱的谄笑,强迫地把她细小的身躯关进戏服这个牢笼的瞬间。她异域的五官,黑色的秀发,略显宽大嘴唇薄薄地印在小脸上,与其说像极了女性的秘密,不如说像是一种孱弱却满布智慧的独立的生物,像昆虫,像飞蛾和蝶子。
我那时毫不犹豫地捡起了太宰的书,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少女曾经说:“太宰并不局限于你们所知的所谓软弱,私情和殉死的代名词。”
我说:“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从来不看东方人写的文学。”
少女说:“那时好多人都写怪谈来的,写的水平层次不齐,即使是名家有如森鸥外,有如芥川龙之介,也写怪谈,太宰也不例外。”
我说:“那又怎样,总之我不理解这些。”
少女说:“我呀,最爱看太宰的菊花精报恩,只爱那个一点都不可爱,不温情,无欲无求,不靠他人,只是坚守自己原则和爱好的种花男人,即使对自己挚爱的女人亦是如此。这么说来,你和他或许是相似的。”
少女又说:“你知道欧洲中部总有那些分散而不知名的湖中岛屿吗?这些岛屿上或许能连接一个人所不知的秘境,秘境中就和我的故乡,在遥远的东洋,一片名为有田海域的秘境那般,拥有孤世绝境的鲤鱼瀑布。”
我焦躁地问她,声音低沉到几乎从嗓子眼里压榨出来:“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想闹什么?”
少女不紧不慢地回答,也像不在回答似地说:“太宰故事里有山里的女儿最终跌进了飞瀑,以为自己已经化身为传说里巨大的蟒蛇,而本质其实只是化作了一条鱼而已。”
“别说了。”
死亡究竟是如何达成的?是死于决斗?如果并非如此,那么就必定是死于孤独,只剩下死于孤独。这句话,大致而模糊地从纳博科夫眼里的普希金而流出,最后像一句简短而至臻的格言,也牢牢地印在我的心中。只不过如今的年代已经早已没了决斗,即使在文学的世界里,即使在《战争与和平》里,这些决斗也不过是浪漫主义让人一笑了之的残骸而已。所以我还剩下了什么,也许真的只是孤独而已。
孤独像一种让人上瘾的病,愈发病入膏肓,我就愈发想要极致化这种感觉。给伊凡动笔写信是一种破例,一种你们可以说世间所有的老父亲都会有的那种悔恨和想念夹杂的感情暴露。然而我非常了解我自己,这种破例最终会因为我执拗的劣根性,会因为我如同少女所揭露或者所感慨的那样黯淡收场,我就是那个菊花精还愿报恩的怪谈故事里那个种菊花的男人,我最终宁可孤身一人,贫穷困苦,我也决不回头。
午后的雨雾不知不觉地缓缓退散了,岛屿的形态慢慢地展露出来,那种雪山下惯有的伞形屋顶,伴随着斜向生长的杂草,黑褐色的外壁上零星的白色窗棂,一切都清晰了。当我怅然若失地踱步回到露台,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那样把身体无助又慵懒地丢进铺着水蓝色亚麻毯的椅子时,小圆桌上生锈的铁盘里的红茶已经凉去,铁盘边缘压着的信件已然被水雾濡湿,指尖触碰,轻轻一捏,便烂皱了。我便小心翼翼地移开铁盘,蓝色的钢笔字迹依然模糊一片,我想我灵魂里一定有一种得意在蔓延,甚至是故意的,我迎着露台上空轻缓却持续的晚风,带着狰狞的笑意,松开了手,放走了给伊凡未完的信。
飘在湛蓝天空的信,与其说和我箱子里的伊莎贝拉蝶那样奶白而带有优雅的尾翼,不如说纯粹是一只狂野的山间毒蛾子,它本该飞向少女的儿子,那个象征着我和少女关系破裂的男孩,那个有着我的五官模子,我的棕黄色头发,却处处洋溢着东洋阴郁气质的畸形儿。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固执地认为他是畸形儿。
有人告诉我,趁着不下雪的日子,我还是应该去城区溜达溜达。我便把祖母爱抽的烟塞进了裤兜,两脚形式化地互相蹭了蹭鞋面,似乎这样一来,长期弯折的皮鞋上硬化的裂痕,纹理,还有脏污,灰尘,都会消失一样。上次翻箱后的向日葵被夹在了箱子的缝隙中,黯淡的灰黄色像一种疾病那样无精打采地从里面不由自主地疯狂溢出来。我吃力地弯腰把箱子拉开,拿出这些惨淡又不幸的枝桠,插到自己衬衣的口袋里,让它们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悲惨。
“HIMAWARI。”
“啊?”
“向日葵。”
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馆建成的时候,我和少女一起去看了。仅仅距离荷兰国家博物馆一站电车的距离,在双双瞩目地欣赏完伦勃朗的《夜巡》,看完琳琅满目的代尔夫特青花瓷,看完威武庞大的战舰和细腻动人的人偶微缩屋之后,少女依然轻盈地跳下了电车。低地的气候潮湿又寒冷,她生在那个被她喊做九州岛有明海的南国之地,这一切形成了多么戏谑的对比。
“出现在我家乡最早的商船就来自于荷兰,他们抵达长崎,和江户进行通商,我们最早的学者学的就是荷兰语,兰学,而最早的西医学的就是兰医。”少女说。
她穿着浅色的带有勿忘我刺绣的连衣裙,还残留着在地中海岛屿度假的夏日氛围。跳下电车的那一刹那,昏暗的日光因为云层的漂移,带来了一丝光影的变幻,这些变幻洒向她的双腿,让勿忘我小巧的花瓣和圆润的花蕾投射到了明暗之间。而少女是律动的,这种动态的感觉稍纵即逝,直到我们一直静默在梵高的《向日葵》前,她用她的语言说着向日葵,她说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是不是可以叫她的中间名为“HIMAWARI”。
“不,她的中间名是玛丽亚,或者柯内莉亚。”我说。
“求你了。”她带着泪光。
我们是不会有个孩子的,所以更不会有什么女儿,我带着绝望之情,又试图牢牢地把这种情绪掩藏在我不动声色的笑意中。我是多么疼爱她,这想让我想起了《洛丽塔》那人尽皆知的开篇——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以及那句不那么人尽皆知的尾声——
“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湖边和海边最大的区别是声音,而声音往往来自于风,海边有着各类的风,从很遥远的地方,从大洋深处顺着不同的轨迹,带着不同国度,区间,民族,动物,植物的气息而来,最后只是迷幻地拂过,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咸腥味。湖边却鲜有风声,如果没有汽船出航的马达声和柴油味,只有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湖水拍打暗湿码头石阶的声音,愈发静谧。我的移动如此缓慢,这让我终于越来越清楚地体验到了一种暮年的感觉,尽管我还没有那么老,可我却沧桑,残缺,衰弱,就像是上帝对我这一世自负的戏谑,嘲讽和卑微的报复。
欢笑的孩童穿着破落的鞋子把我挤到岸边,枯枝败叶一般的向日葵无声地坠落在石子路上。倒是被踩烂的瞬间,才恹恹不乐地发出脆碎的声音来。我假装不曾在意,假装的结果就是抖着手点燃了祖母喜欢的劣质香烟。这一瞬间,就像在伊凡的摇篮前那样。
我们曾经太过于贫穷了,住在裸露而没有隐私的水泥楼里,破败的楼道里还有脏污的积水,腐臭难闻。我在伊凡的摇篮前抽烟,因为屋子太小,我们都没有别的地方抽烟。他真是一个神奇又美丽的畸形儿,只有我才拥有的畸形儿,他熟睡的样子,仿佛是被曾祖母的烟味带到了另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而不是冷冰冰的这个。少女的变化就和她的内心那样,她那么多次把瘦小干瘪的身体贴在楼道剥离墙灰的阳台上,穿堂风把她黑色湿漉漉的头发吹动,任凭这些发丝难看地缠绕在一起,夹杂着油腻,肮脏,甚至还有厌倦的感情在内。
“我们可以殉情,一起跳下去。”她裹着麻灰的旧毯子,毯子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破洞。
每次少女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把跳闪着的火红烟头对准了伊凡柔嫩的脸颊,威胁她,说:“你敢动这样的念头,我就烫他。”
“你怎么可以......”少女几乎带着哭腔转过身来。
她真的变老了,只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母亲那种老,而之前,她总是会随意又荒谬地说着反正也回不了家了,反正已经是罪恶了,不如一起殉情多好。殉情之时,我们捧着什么至宝才好呢?
“我没有钱。”我曾经嬉笑着,把这样的对话看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可爱和迷恋。
“我们一人说一个。我先说,我要捧着太宰的怪谈小说去殉情。”少女陷入了思考,咬着薄薄的嘴唇,说起来。
“我...”我为自己一下子陷入的严肃状态而感到羞耻,脑中一片空白,那可能是我在此前,虽然耳鬓厮磨中总是听到殉情的字眼,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抱着什么心情去死。那一刻我摸到了兜里祖母最爱的劣质烟,心想,这家伙真是人间至宝,它的存在,让老祖母空空如也的生活每天都有了廉价的寄托,甚至让她活到了一百零一岁。而儿时的我,总是陷在祖母这样的气味里,好像那成为了没有母亲的少年一种对母性的依恋,“我带上这包烟吧。”
少女像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一样,用一种慵懒而黏腻的甜美声音说:“我要捧着一束向日葵。”
“我要带上纳博科夫的书,最好是《洛丽塔》,如果是那个讲昆虫蝴蝶专家终于能离开德国去探秘研究蝴蝶的前一晚却猝死在家的那个故事也可以,或者是那个滑雪场的暗恋,最后还有带着恶臭的被塞进衣柜里的大天使的故事也行。”我说。
少女一下子来了兴趣,追着我问:“如果要带蝴蝶殉情,那带什么蝴蝶?粉蝶?花蝴蝶?”
“你这个无知的孩子,”我善意地嘲笑道,“当然要带伊莎贝拉蝶。”
后来她也知道了,因为我们在北意大利的一个古董店里真的找到了这种蝴蝶的标本,还是白色的,长长的迷人尾翼令人沉醉,我当然把它偷到了手,少女那时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有能力最值得崇拜的男人。
“如果我们有个中间名叫HIMAWARI的女儿,那么我要带一瓶吹泡泡的肥皂水去殉情,这样我在地狱也会想起她,想念她。”她说。
“不,我们的卡佳.柯内莉亚会让我们带着那件我最爱的戏服去殉情,在地狱里我也要给你穿。”
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我仿佛陷入了一种无尽的幸福漩涡,只是少女带着浓浓黑眼圈和凹陷的脸突然在那时出现在我迷茫的眼前,并且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这才回过神来,伊凡哭声震天,痛苦的小脸皱得紧紧的,原来是我的烟灰,掉在了伊凡脸上,烫疼了他。
我朝着湖的尽头看去,此刻烟雨迷蒙了大半天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朝着延绵山脉的两边散了去,留下山间的凹陷和大片水色的空白处,那里除了被云丝分割成三片的小小的红日,便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给我的地址很详尽,她告诉我任何时间都可以去看她,只是伊凡已经被送到更加北方的寄宿学校,在那里他需要学习的语言就有四种,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和英语。这样对伊凡很好,他不在家,她的丈夫会对她好一些,会给她买玫瑰花,带她看戏看电影,一起去高级酒店的餐厅喝红酒,她会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东方异域来的贵妇人。
那很好,我想着,那真的很好。因为少女啊,过不了几个月,甚至过不了一个季节,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而这个世界上亦再也没有人叫她,“我的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