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未雨
一幢五层高的旧式楼房,在巷内矗立了二十年有余,墙皮斑驳,黑一块白一块,像是生了怪病,无人问津的偏僻墙角丝丝裂纹悄然攀附而上,它们持续生长,偷藏起阳光雨露,回以诡异绝艳的花......
这房子与学校毗邻,终日聆听圣贤之教,而这恰是我所需要的,也是这里大部分租户所看中的。
房子的主人是个样貌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在与我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太婆交涉的过程中,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也许是看准我下了决定要给孙子林晗订下这套房子的意愿,他的要价远超出我的预算,任我如何哭穷卖惨,他都态度强硬。周旋良久,最后在中间人的调和下,他勉强给我抹了个零头,面上却还一副吃了大亏的愁苦相。
我咬咬牙心一横租一间,繁重的房租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给林晗的爹妈平添了不少负担,所以,虽然这大山未压我身上,可心里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
小两口在外辛苦奔波,经年累月,芒草都将山头开成白发苍苍,那两张年轻的脸成了细纹的画板,任其涂鸦。
一想到他们可能会挨饿受冻,受人白眼,淡灰的情绪便无法抑制的滋生,如枯藤老树昏鸦般地萧索,只恨自己没能多攒下些钱,否则还能帮衬一二。
但住进这幢房子后,晗晗每天至少可以多睡半个小时,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迷迷瞪瞪地起床,这样想,一切付出也都值了。
可是,其他的配套措施又不如尽人意。周围除了几家杂货铺就只有书店,文具店,沿途零散地开着几家小饭馆,平时生意不温不火,萧索得可怜。
菜市场到这里不知隔了多少条街,想买新鲜的蔬菜,五更天就得起,虽说打车也方便,可谁会为了去菜场买几个菜花费几十块的打车钱呢?
那么剩下的出行选择中最优的便是公共汽车了,我每次都掐着时间赶车,到站,又风风火火地扎进菜堆。鱼肉肯定不能少,买蔬菜就要斟酌一下,小孩子挑食得变着花样做,采买完又得去赶下一趟公交,到家也不得闲,午饭时间就快到了。
盈溢的课表不容许人有片刻的喘息,所有的知识都已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准备进入孩子的大脑,此过程是不允许被打断地,因此午餐是断然不能晚点的,他们的监护人深知这一点。
刚搬进去的时候,除了基础设施,里面什么也没有,晗晗刚来的时候觉得稀奇,四处上蹿下跳,东摸摸西看看,没一会就嚷嚷着要回家。
小手抓着我的衣摆,仰头望着我:“奶奶,奶奶,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嗓音脆生生的。
我略有些蹒跚地走近一把椅子,他就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我,我坐下,把他抱到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剥开,递给他。
“好吃么?”
“好吃,草莓味的,甜甜的。”
小孩子的注意力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被转移的。
刚才满屋子地乱跑,本来贴身的衣服都耸起来了,小脸上渗出汗珠,偏他还不自知,乐呵呵地舔着棒棒糖。
细细地帮他抚平衣衫,擦掉汗水,手扶着他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春日的温度最是和熙,宜人而不燥,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闲散得很,不急不赶,隐约带来了桃花的香,细闻,又无踪,渐渐地困意来袭,眼皮将瞌未瞌,忽然怀里的小家伙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这小寐只得就此作罢。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轻轻将他的身子扶正,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棒棒糖吃完了,我想回家了。”
“棒棒糖吃完了,奶奶去给你做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我想回家。”
“吃青椒炒肉好不好,晗晗不是最喜欢奶奶做的青椒炒肉吗。”
“我不要,我要回家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去,小小的脸气鼓鼓的,倔地像一头小公牛拦都拦不住,差点把我撞倒。
“我们今天不回家了,在这里住一天,明天再回家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现在就要回去。”
“好好好,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就回去。”
“等一下是什么时候。”
他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像安抚焦躁的小兽般摸着他的头发:“你乖乖听话,奶奶就带你回家,好吗?”
“好”,得到我的保证他变得柔顺,我也暗暗松了口气,“我乖乖听话,奶奶就带我回家么?”闻言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不想欺骗他,即使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谎话一旦开始,除非坦白,否则便是一个接一个......
最终我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像只欢快的小鸟,去寻找其他新奇的物件了。得了空闲,我也开始收拾屋子,拿出林晗的换洗衣物,要用的书本,新买的文具,还有他爱吃的饼干,晚上总要抱着的变形金刚……
一一归置安好,床上铺上棉絮,放上一大一小两个枕头,盖上薄衾。这里终于有点“家”的雏形了。
再抬头看向窗外,夜幕将临,净了净手,开始准备晚餐,照例还是依着林晗的口味,这样他能多吃一点,长得高高的,养得白白胖胖的,想到这,手上不仅加快了动作,案板上的刀贴着指尖,热油溅在手上,也不觉得痛。
起初是痛的,后来次数多了,好像习惯了,也就不痛了,也不缩了。
小心翼翼地把快溢满的饭菜端上桌,看着眼前的四菜一汤,满意地擦了擦手,朝里屋大声喊道:“晗晗,吃饭了。”
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应,只好去寻,边找边喊:“吃饭了,晗晗”。
走进里屋,他正躺在床上,抱着变形金刚,睡得酣甜,也不知道盖被子,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轻轻把他摇醒,迷糊地睁开眼睛就问我:“奶奶,要回家了吗?”
“乖,还没有,先起来洗手吃饭。”
把他抱到盥洗台前,放到小凳子上,站起来的高度,恰好能拧开水龙头,“我家晗晗长高了,都快赶上奶奶了。”
从房间到厕所的距离不过堪堪几步路,我却走的很吃力,连呼吸都乱了节奏,一手扶腰一只手撑在盥洗台旁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几口气,而后平稳地将林晗从凳子上抱了下来。
“走,吃饭去。”
“吃完饭就回家吗?”
“先吃饭,来,多吃点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他拿着自己的小勺子,奋力地往嘴里送食物,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也不知嚼烂了没有,就囫囵地往肚里咽,见状我放下碗筷,忙去接了杯温水:“慢点,慢点,别噎着。”
“我吃完了”,说着就把小碗举起来给我看,他吃得急躁,碗壁还残留了不少饭粒,“不可以浪费粮食,你还没有吃干净哩”。
“我不管,我不管,我吃完了,你说过吃完就带我回家的”,他坐在椅子上手脚乱踢乱挥,扯着嗓子喊道。
无奈我只能拿过他的小碗,将饭拢到我的碗里,我的不理睬似乎刺激了他,他愈发大力地胡乱扭动,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大喊大叫,又不安分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跑进房里,又猛地冲了出来,向门口跑去,我先他一步到达门口,将门虚掩,站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见状他捏起拳头就开始在我身上拳打脚踢,小小的娃,力气倒不小,我跟他说现在天黑了,外面不安全,有坏人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抓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楞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喊着:“呜哇哇……你骗人,你,嗝,你骗人,妈妈,我要妈妈,呜呜呜……我要回家,咳咳……咳咳,我要回家。”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地惊天动地,我的话语根本插不进去,正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不待我上前开门,虚掩的门已被人推开。
来的是一个女人,圆圆的脸,面容白净,只眼角横亘了几条皱纹,目测三十岁左右,身材比例匀称,略丰腴,规矩的穿衣风格,只是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
“你有什么事情吗?”我率先开口道。
许是听出了我话语里的戒备,她微微一笑,颇有些自来熟地往屋内走来,边走边说:“您不用紧张,我也是这里的租户,叫张佳,就住在您隔壁,听到小孩的哭声,就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孩子哭闹,不是什么大事。”我敷衍着回复她。
“我看您是不是还没吃完饭呢”,她余光瞥向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餐桌,我还未来得及回答,林晗的哭喊声又猛地加剧,甚至有些尖锐刺耳,我真心疼他的声带,急忙跑过去看他,用衣袖擦干净他脸上的脏东西。
他大抵也有些哭累了,喘了口气,复而又张大嘴巴,准备新一轮嚎叫,这时张佳也走了进来,看到陌生人,他愣了几秒,往我身后缩了缩,身子一抽一抽的,她也蹲下身来,靠近林晗,声音轻柔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呀,今年几岁了?”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也笑眯眯的,没有脾气,温温柔柔的样子,表情和善,“要不要去阿姨家看电视呀,你看你哭得这么伤心,你奶奶都不能好好吃饭了”,说完她顿了一会,似是在观察林晗的反应。
见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强烈的排除,便开始了新一轮“攻势”,说她家里如何如何好,有很多玩具,还有另一个姐姐可以陪他玩游戏。
林晗怯怯地从我身后探出脑袋,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对此颇有兴趣,张佳还在继续说着,我不得不客气地打断她:“这么晚了,会不会打扰到你们休息,还是算……”
还没说完,林晗就开口了:“奶奶我想看电视”。
我略带抱歉的看向张佳,低头小声告诫林晗,无奈他执拗地想看动画片,又做出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空气有些焦灼,“没有关系的,我家平时睡觉很晚的,您就让他去看一会吧,等您吃完饭再把他接回来”,张佳颇为适时地开口道。
闻言林晗拉着我的手更用力地摇摆,“好吧,麻烦你了”。
我亲自将林晗送到她家,而后打开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扒拉着碗里已经凉了的饭菜,隔壁隐隐有欢笑声溢出,林晗的笑声格外突兀,不知不觉间一碗饭就见底了。
和林晗一起看动画片的小女孩,是张佳的女儿,小姑娘比林晗大两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甜甜的,很有礼貌,两家熟络后,每次见到我就奶奶,奶奶地叫着。叫得亲切,外人听了都夸我福气好,我也乐呵呵地应着。
清洗完碗筷,去接林晗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睡着的小人,安静的很,小小一只,不闹腾的时候,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他,蛮不讲理的时候,真是活活能气死个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不打不骂心里难受,打了骂了心里更难受。
向张佳道谢后,我抱起林晗,回了住所,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盖上薄衾,我就坐在一旁轻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白嫩嫩地,滑滑地,小脸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我的手上满是皱纹,僵硬的死皮,有些硌人,有些不舍地收回手,替他掖好被角,我也躺在另一旁沉沉睡去。
天色未晓,鸟鸣已深深......
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拿上衣物去厕所洗漱,穿戴整齐,开始准备早餐,淘米洗米,摘菜,楼下有一口水井,未免在家吵到林晗,我将摘好的菜拿下去清洗。恰巧遇到同在洗衣的其他几位租户,张佳也在,她们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互相寒暄一二,而后各自忙活。
我寻思着得把家里电视搬来,或者另买一台,基本的娱乐不能少,就算学习也得劳逸结合不是。
用过早餐,将林晗送去学校,我叫了辆车回家搬电视,又收拾了好些林晗平时喜欢的物件,林林总总装了一箩筐,若不是半路碰到了张佳,我的老腰怕是要不行咯。
那天晚上,林晗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看电视,没有吵闹着一定回去,他开始接受,并习惯这里,时不时还是会问我何时回家,但很快就抛诸脑后。
林晗上学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忙活,缝补衣衫,修修补补将就着我还能再穿两年,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把工具都搬到走廊里,寻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暖融融地,让我这常年冰冷的手脚舒适不少,有时活计还没做完,人已经睡着了,靠着椅子,垂着头。
张佳时常会送一些新奇的吃食给我们,我总找机会送点东西回礼,一回生二回熟,又是邻居,毕竟远亲有时不如近邻,遇到难事互相帮衬着,多少也有个照应。
日子过久了,这里也恍惚给人一种家的错觉,我也渐渐习惯了这里暗黄布满瑕疵的墙,清楚的知道那一块砖略有松动,角落里蜘蛛在安家,暗蒙蒙的纱窗上的灰经年累月再也洗不干净,厨房的门老了,轻碰一下就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床底的螺丝正在被腐蚀……
这一切从未停止,它们都和我同时老去,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变得陈旧不堪。
是的,变化从来都不是一瞬间发生的,它潜移默化地,永远在你能接受的范围内发生改变,我每天早上去洗漱时总会瞥一眼镜子,与前一天几乎看不出差别,我也就不觉得自己如何衰老。
后来,慢慢地我开始在白发里寻找黑丝,甚至有些忘了,从前满头黑发是什么模样,我仍然会感慨,但我已然接受。
林晗一天天长大,他与我已差不多高,他已经不那么依赖我,有很多适龄好友,经常很晚才回来,他学了很多新的知识,书本多到数不清,偶尔会拿回一两张奖状,红艳艳的,写着他的名字。
我把它们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见,偶有邻居或亲友前来拜访,她们便会说:“你们家林晗真优秀啊,拿了这么多奖状啊,不像我们家小孩,从上学到现在一张也没拿回来。”
我乐衷听她们这样说,并感到骄傲。
“你家孩子这么优秀,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她们一贯以这样的说辞结尾。我微微笑着点头称是。
后来,手机变成了流行,人均一部,玩得废寝忘食,林晗苦苦央求了我好几天,最终如愿以偿,前几个月话费很贵,我跑到营业厅去问缘由,他们说是因为流量用的太多,让我办个宽带,说是用WIFI的话会便宜很多,一年交一次钱就好,他们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店。
晚上我问林晗:“手机是不是要用流量?”
他说:“是”
我又问:“宽带和流量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说,只模糊地说了句有宽带的话更方便。
第二天,我又来到这家手机店,请他们帮我装好宽带。
林晗玩手机的时间越来越多,成绩直线下滑,他的老师不止一次的找过我,了解他在家的情况,我很惶恐,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地跟老师说,他是一个乖孩子,我不识字,在家不能辅导他,请老师多关照他。
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林晗肥嘟嘟的面孔变得消瘦,个子拔苗似的抽节,不像从前了,我有时候会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后默默对自己说,他的眼睛还和以前差不多,嘴巴也一样,还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住在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我好像越来越没用了,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喜欢上了吃快餐,我只需要给他钱就好,再不用花什么心思。
我的生活实在无聊得紧,没什么爱好,突然想培养,想跟上林晗的步伐,有些太难了,我手脚僵硬,视线不清,许多东西都记不住,他花一天时间就能熟练掌握的技能,我要花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然后在还没有彻底学会的时候,遗忘了是如何开始的。
努力地试图融入他们,却连一个共同话题都找不到,他对我那遥远的四十年代的“旧思想,土文化”感到厌倦。
我可能也有些累了,一病不起,病毒蛰伏已久,一经发作不可收拾,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有余,每天打针吃药,比吃饭还准时。起初很多人听闻我病了纷纷前来看望,略表感伤,“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
她们说:“老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把林晗拉扯到这么大,马上就要享福了。”
一批一批的人,来了又走,大多都这么安慰我,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大家都挺忙的,该熟络还是该疏离都有分寸。
张佳时常会来看望我,陪我聊会天,她说她手没断之前是老师的,幼儿园老师,后来因为一些事故落了残疾,不得已便离职了,在家闲了几年,婆家总是微词不断,最近她找了份新的工作,就在医院附近,收入不多,足够抬头生活。
聊着聊着话题就会扯到林晗小时候,翻起那些不甚清晰的日子。残缺的记忆有时让我怀疑这些过往是否真实的发生过,哭和笑都不真实。
住院的时候,林晗上了初三,课业繁重,我见到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能从其他人口中得知零星的消息。
我靠着过往的一些回忆,熬过一天又一天无聊透顶的光阴......
渐渐地我越发走不动路了,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医院的窗户在我的右手边,阳光打在上面,晴朗地晃眼,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捕捉到一汪透明的空气,
窗户的上限低于天空,能供我观赏的景物很少很少,但我仍热衷于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盯着窗外,等一只归鸟,一只迷路的气球,或一朵有思想的云。
林晗的父母不得不从外地赶回来,照料我这个拖后腿的人,我再也下不来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她们每天都问我吃了没有,想不想喝水,要上厕所吗,我不能吃得太多,也不能吃得太少,连粪便的颜色、湿度、形状都关系着我的健康。
我的身边再也离不开人,我彻底成为了一个没用的人,一种自卑和羞愧感慢慢包围着我。
生活痛苦又疼痛,病毒紧紧咬着我,太累了,我记不清进了多少次手术室,化疗,脱发,呕吐。希望,失望,而后彻底麻木。
太煎熬了,实在太煎熬了,每一次疼痛来袭,我都清醒着,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白细胞在破碎,肠胃全都拧在一起,不断地收紧,要勒死那颗跳动的心,五脏六腑都开始腐烂,里面好像有蛆虫在啃噬,密密麻麻要生吞了我,我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嘶吼,从喉管里蹦出残破的音,难听极了,我变得像个怪物......
我央求她们带我回家,这里我也一刻待不下去了,我感觉马上,下一刻我就要窒息于此。我再也不能忍受医院洁白的墙,每天更新的患者,走廊边垂头丧气的家属和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
她们都很清楚我离开医院最后的结果,我也清楚,在医院里耗着于事无补。回家后我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脸上添了几分红润,窗外不再空荡荡地,有了些许活气。
林晗依旧在那间房子里住着,他的妈妈回来代替我继续照顾他。我嘱咐过儿媳妇,林晗爱吃香椿炒蛋,正值当季,香椿是菜场二楼D档的那家最新鲜。还有,林晗的电动牙刷头该换了,薄袜子也该备一些了……
好吧,我承认,我想他了。
不过我也知道,他的课表是不允许被更改的,什么时间,该干什么,该学什么都有安排,所以他才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看我,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某天夜里,我开始毫无预兆地呕吐,泛黄的苦水,食物残渣和黑色血块混合着溅了满地,狼藉一片,我感到舌苔发苦,五脏六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人却变得轻松了。
月色凉凉,这些日子里头发掉了许多,牙齿也松动脱落,珠贝一样泛着幽蓝的光。脚背苍白,青筋暴起,像是终免不了远行与告别。
第二天,我终于见到了林晗,距我上次见他,时隔一个月零四天,我记得很清楚,每天都数着。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瘦了,变黑了一点,我将他叫到床边,絮叨地提醒:“天冷了记得添衣,想吃什么就去买,别亏待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他的手被我握着,像许多年前一般,小小软软的。又抚了抚他的发,硬硬得像只小刺猬。他把脸埋进我的手掌,温热而湿润。“不哭,乖啊,晗晗不哭,奶奶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别记挂奶奶,你好好学习。乖,不哭。”
我开口安慰他,他却哭得更加厉害,眼泪如透明宝石,碎了一地。他反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边哽咽一边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奶奶,我想你,很想很想。”
“奶奶知道了,奶奶也想你。”我抚着他的背,怎么都舍不得收回手,那些隐而不言的牵挂,频频回顾。
那日天气晴朗,微风。树叶簌簌地落着,哗啦啦倾泻满地,枝头仍旧绿意粲然,我的身体在疲乏中渐渐沉没,不知谁在我耳边念着什么经文,窗边金光大盛,我不由自主地迈出脚步。
我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衣衫整洁,面容安详地闭着眼睛,不大的房间里站满了人,床边趴着位身着黑衣的少年,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似乎很伤心,我怎么也有些难过?
她们替老人穿上新衣,揩去灰尘,指甲擦得发亮,而后体面地将我与哀颓合葬,青山为邻,厚土为被,石碑姁姁。
有人,岁岁年年予我以祝福......
清明之祭,古已有之,常雨落纷扬,鼓风躁动,少有雀鸟,日晕昏昏,幡动人归,香火陈列,磕长头祈以平安。
今,日照清明,幸仍有人忆,得以再归故里。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