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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下的故事

2023-06-24  本文已影响0人  吴清遥

     

      某日下班后,和女友走在工作学校南墙外围的小路上,在转角处陡然发现墙角的地上有几块大片的深褐色印记。这是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果子熟透落地沁出的印记,抬头一看,果然是桑树。

      在湖南长沙工作了近两年,在这条小路上班、下班不知穿梭多少遍,却从未发现这棵桑树伫立于此。直到女友出现后,才持着悠闲的心态走在这条小路上,才发现这棵在乡下极平常的一种树。望着熟悉的桑树,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绪汹涌袭来,似是命运的暗示与轮回,让我心安。

      在千里之外的江苏宿迁老家,门前也有一棵桑树。这颗桑树存活在两家地界之间,根深扎于邻居家房屋的地基中,身子却倒向了我家的菜园里。邻居大伯在此处建了东西朝向的小屋,我家这块空地是一处菜园,在靠近大伯家的地基处盖了一间矮小的猪圈和茅厕。这棵桑树就从两家不足1米宽的地界中拔地而起,这里常年乱草葳蕤,无人打理,反倒为它的生长提供了方寸沃土。桑树的身子从邻居家的后墙迤逦探出,向我家的菜园里延伸,恣意地攫取阳光与养分,遮天蔽日。从我记事起,桑树身腰已有半米粗,盛夏时它茂密的枝叶遮盖住了我家的茅房和猪圈,送来了一夏的清凉。

      桑树旺盛的生命力既成就了清凉,也阉割了其他农作物的生命力。在树荫下,母亲曾种下过生姜、土豆、西红柿、韭菜等农作物,它们从播下到收割,从未歆享过一整天的光照,所以常是努力迸发出生命的热量,看着枝繁叶茂,却中道崩殂。在果实还未成熟时,秋日惨烈的夕阳已照进这片树荫,它们的生命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尽头。如此反复,母亲对这片树荫下的土地失了信心,它成了废园,野草因此长得格外热烈,我也获得了这块土地的支配权。

      我曾经依凭茅厕近2米长的外墙,搭起比我高出一半个头的方形瓜架,在瓜架的木桩底部点上几粒瓠瓜种子,瓠瓜抓住春夏之交生存的机遇,肆意地抽芽、伸蔓、吐穗。我用塑料带将藤蔓捆扎在木桩上,助它扶摇直上,给它牵引方向,瓠瓜借势开始了它繁华似锦、轰轰烈烈的生命,两三个月的光景它便占山为王,占据了整个瓜架。瓠瓜的藤蔓是一条多头贪吃蛇,到处游走,到最后整个瓜架都容不下它长长的身躯。数不清的绿色蛇头,裹挟着白色的小花儿攻城略地,那是它在招摇胜利的旗帜。蛇头起先荡在半空,后又匍匐到了地上,伸向野草深处,那是生命的张力。我在瓜架上摘下三五果实,摘下童年满兜的喜悦,欣喜地奔向母亲,母亲去皮切片,炒出了几盘农家烟火,盘中夏日的清凉味儿至今未忘。我敲着键盘,回首那段童年时光,蓦的发现了瓜架的记忆一直贮在心头没有遗忘的原因——那个夏天,一道生命曾被我点亮。那是生命的美好带给我第一次惊艳的震颤。

      虽然桑树庞大的身躯使土地成了废园,但母亲和父亲却一直不以为意,从未向邻居要求砍掉这棵树,也因这棵树巧妙地生长在两家少有人走动的地界上,又恰巧得到两家房子宅地基的拥庇,它躲过了生命中一道又一道的劫难,得以高寿。几十年的岁月会让妙曼的女子眨眼间人老珠黄,却奈何不了一棵果树,反而将它的乳汁酝酿得更加醇厚甘美。时光让废园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每到盛夏,桑树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晶晶果实,桑树下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熟透果肉,地上也被染出大片大片的深褐色印记。这时孩童们都成了跳高好手,谁跳得足够高,谁便可扯住一条桑枝,这条桑枝上甜美的果实便任谁享用。最佳的上品是那些紫到发黑的果子,在阳光下果实反射着熠熠的光,果肉质嫩汁肥,轻轻放入口中,汁水便挣破薄薄的果囊,滋滋流入喉中,喂饱满腹馋水。那时,我们几个孩童,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各种童智采摘桑枣,乐此不疲地仰着头盯着桑枣树,直伸得脖颈发僵发硬,嘴唇常染成绛紫色,兴味索然,才作鸟兽散去。

      不过,年少不知事的哥哥和我,吃桑枣却吃出了食物中毒。那一年,有年龄稍大的孩童,举起长竿,树下铺上麻袋,敲落桑枣,他们捡起麻袋上的桑枣,大口大口地放入口中,惹人生妒。我和哥哥索性捡起他们遗落在麻袋外的桑枣吃起来,不辨鲜果烂果,直接塞入口中,最后上吐下泻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那段中毒的痛苦经历早已忘得了无痕迹,只记得有这样一件事。那是童智未启的悲剧,即使现在也在不断上演着。很多孩童,因为学校与家教启蒙的缺失,遭遇了很多无妄之灾,早夭者更是屡见不鲜。时过多年,不得不感激生命的顽强,从泥土中长大的孩子,似乎身披一种奇异的魔力,他们面对自然事件及意外变故展现出的生命的韧性,总要比从水泥中长大的孩子强劲一些。

      桑树不仅是孩子的乐园,也是昆虫鸟兽的乐园。绿树阴浓的夏日,桑叶间的传奇故事在此消彼长、周而复始地上演。在清晨,我常听到清脆的布谷声啼,那是自然生存繁衍的号角;在正午,我常听到嘹亮的蝉声,那是盛夏千年亘古的绝响;在黄昏,我常听到叽叽喳喳的麻雀群鸣,那是夕阳百鸟朝凤的合唱。最爱夕阳时桑树上的传奇,那时叶影斑驳,万叶障目,雀声虽沸反盈天,但我却难得窥见麻雀们的身影,偶尔有几只嬉闹的麻雀从桑叶聚拢成的温床中跌落下来又迅速飞进叶间。我猜,这群鸟儿是三世、四世、五世同堂,它们每天傍晚都在桑树上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尽情在林间跳跃、追逐、歌唱。

      但也有传奇陨落的时候。在台风大作的灾年,很多上了年岁的树被连根拔起,反而矮小的树躲过一劫。古老的桑树虽躲过了那道劫难,桑树间的生灵却被股摧枯拉朽的暴风裹挟而去,那年夏天成了寂静的夏天。台风过后,我和小伙伴们走过满目疮痍的林野,太多昔日林间的精灵尸横遍野。生长在在蓝天白云间的生物,大地对它们而言危机四伏。即使侥幸存活下来的昆虫鸟兽,很多也断腿折翅,最后有的沦为顽劣孩童手中的玩偶,有的沦为猫狗的腹中野餐,难逃厄运。那时的我们,丝毫不懂得敬畏生命,把占有当作是对生命的热爱,而自然中的精灵,誓不做囚徒,丧失乐园和自由的它们,眼神一日日地暗淡下来,常常是一早醒来,已经魂归蓝天。

      后来,我们那群孩子陆续坐上了通向县城的公交车,在那里度过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再后来,我们读大学,各奔东西,走出去的孩子很少有再回来的。而老房子在我读高中时早已人去楼空,院门紧锁,桑树下的故事自此成了断章。我在湖南读完四年大学后,留了下来,又做了三年客子。离开的时间太长,归去亦是客子。偶尔回去,很多老房子被推倒,新房子鳞立,从新房里走出的长辈,朝我仔细打量后才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有专家说,乡土中国的故乡正在消失。身处日新月异的时代洪流中,住在随时可以搬迁的商品房里,我们都是丢了根的人。

      前些日子,父亲发了一条朋友圈,分享了一组老家门前的照片,并配上了一段文字。照片里邻居家的老屋已经拆掉,原地基处,只有几堆标志着上一个时代的红砖横亘在那里,往北一点,新的两层楼房拔地而起,遮挡了视线。我家这边茅厕因常年无人使用,早已被大自然荡平它存在的痕迹,只剩老态龙钟的猪圈在无声叹息。照片里,没有看见那棵遮天蔽日的桑树,我猜一定是桑树庞大的身躯阻挡了新楼房的降生,才被无情地推倒。深植土壤深处的高大树木很少自然死亡,除非遭遇天灾人祸。这棵桑树也一定喂饱了好几代馋嘴的孩童,见证了几代人的出生、消弭与迁徙,却等不到它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落幕在巨变时代的洪流里。

      父亲配了这样的文字:今天我回趟老家,看了一眼老宅,好想念生我、养我的人!下一辈的孩子又分居东西南北,唉!也不知道我的晚年是什么样子,都不敢去想!年轻时的父亲天不怕地不怕,待孩子陆续长大、离开这座小城时,居然也害怕孤独起来。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亲早早成了孤儿,肩负起家庭的重担,老来又恐儿女远飞,不在身边。有情有义的人,爱与被爱皆是一种幸福,怕的是有一天醒来,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牵挂与被牵挂的人,那该是一种怎样无边、永久、绝望的深渊般的孤独。

      留下的人是孤独的,离开的人也是孤独的。灯红柳绿、推杯换盏,都市里的酒馆再多,人走茶凉,热闹散去后,剩下的仍是漫长的孤独。把房子建在海上,就注定一世的漂泊?不,总有一座灯塔在指引归航的方向,总有一座港湾在等待船的停泊。在新的城市,桑树的故事在继续着。万家灯火有人等我归,方寸之地温暖自足,此处心安也可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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