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狼
1
“阿卜，我走了。你要好好看家。”
少女单膝跪在地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一只狼的毛茸茸的头顶。然后站起身来，戴上连在银灰外套上的帽子，遮住乌黑的头发和血色双瞳，就地跃起，消失在微明的晨光里。
阿卜抬头，眼睛湿湿的，伸出鼻子来嗅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气。雪花的冷清味道，机械的锈蚀味道，还有它脚下积雪的巷子小道的味道，都那么清晰，混杂在一起，充盈了它整个鼻尖。
它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迈出步子，僵直的尾巴垂在后腿之间，鼻子探到地上，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周边五十米之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它呼出一口气，气息在空中凝结成冰柱。
它踱回姐姐在巷子角落用纸箱给自己搭建的小窝，在报纸堆里把头埋进身体，蜷缩起来睡觉，这样可以保持更多体力等姐姐回来。阿卜想。
梦境里，姐姐变得陌生又冰冷，扛着狼皮逆风走来，血污和雪花交错，覆盖她全身。阿卜紧闭的双眼微动，一滴泪从淡灰色的浓密狼毛里滚落。
2
杜拉在漫天飞雪里迈着步子，血色的双瞳警觉地注视着周边一切景物，林立的高楼里寂静无声，这是被人类遗弃的城市。
只有大雪轻轻盖上街道，呼啸的北风贯穿在街角和巷子口，发出“呜呜”的回响。疏落的繁星隐没下去，暗沉的太阳便升起，一片灰蒙蒙的地带，蛰伏无数伺机而动的敌手。
转角处的屋檐上突然抖落一片雪屑，杜拉停住脚步，右手手指靠近左手腕，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小杜拉，别紧张，是我。”人声传来，随后一个少年从转角处的屋檐上跳下，天蓝色的眼睛里盛满星星。
“子奇。”杜拉定定地看着少年飒爽的身姿和明媚的笑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子奇转身，背对着她招了招手，少年黑色的披风在呜咽的北风中被卷起，飒飒鼓动飘扬。
杜拉知道，在这样一个时期里，将背部暴露给任何人都是危险的，何况是她这样的人。子奇用这个动作向她昭示，他对她无穷尽的信任。她跟上去，踏着雪地，和子奇并肩，在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中前行。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呼啸的北风中隐没于钢铁丛林。
3
杜拉是狼人。
从远古走来的雪山狼，在漫天飞雪中修炼，在血色的洗礼中化为人形。
两年前，父亲倒在人类的猎枪下，杜拉眼睁睁看着鲜血绽开血花，染红冰凉纯白的雪地。
她毛色雪白，隐没在白的雪堆里，跳出去要跟他们拼了，双足陷在冰雪之上的鲜红色血花上，她的双瞳变了颜色，身体发烫地颤抖，猎枪的子弹自动被弹开，她在光影中化为人形。
手掌向前推出，冰雪席卷狂风，向远方冲去。
站着的成年男性身形纷纷倒下，四肢崩裂散成血雨。杜拉弯下腰，用手将父亲的尸身埋在雪里，一身血污和冰雪地回到了家。
家里也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弟弟，于是她带着阿卜离开这个已被人发现的藏身处，混入废弃的城池，在残破的小巷找到暂时栖息的家。
生存，要生存下去啊。
4
子奇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儿，是在废弃的城池里，她在风雪中破坏橱窗的场景。
她摘下手套，搅起旋风和冰雪，冲破易碎的玻璃，然后钻进去，翻找出坏得微微发黑的面包。
她不是人类。
子奇还是从屋檐上跳下来，她看到他，嘴中叼着的面包滚落到雪中的冰渣里，手上的袋子也散落在地上。她右手飞速移动到左手手腕。
子奇知道她要攻击了，像击碎橱窗那样，击碎他整个身体。
“我有吃的，还有其他的物资。”子奇说，双手插进长长的风衣口袋，蔚蓝色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女孩的眼瞳。
她还是很戒备，但第一次带她进自己的秘密基地，给了她丰盛的物资后，一切便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她说她叫杜拉，是个狼人。
他们互相起誓，在这个冰凉的世界，要彼此坦诚，不带一丝一毫的隐瞒。
杜拉说，她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子奇的说辞，是他厌倦了人类的生活，所以在他们迁徙时，独自留下。他想，也许杜拉还有什么事瞒着他，但他迟早，会知道的。
5
在子奇的秘密基地，没有冰雪，而有壁炉。一开始不适应暖炉的杜拉如今也喜欢起温暖的感觉。
她彻底放松下来，这个少年让她知道，这世上的人类，并不都像杀害她父亲那样的猎人，也有最温暖的存在，比母亲的怀抱更温暖。
今天，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子奇，包括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一直想要保护的弟弟，是否他也能接受还未化为人形的阿卜呢。
“你真的，还有一个弟弟？”子奇的表情隐藏在炉火的阴影之中，柴火噼啪声轻微在两人身边响起。
“他叫阿卜。他的皮毛是我见过最纯净的淡灰色，是最可爱的颜色。”杜拉眼神变得温柔而陶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家人，头上有着半月形的疤痕？”
“嗯，那是我父亲，他被人类杀了，不过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报了仇。人类其实也...”杜拉抬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微笑，却突然顿住，睁大的眼睛里映照出子奇的脸，一张笑着的脸，蔚蓝色的眼睛里，激情的水波流转，脸颊上，一行清泪。
6
“我要去猎狼啦。”她踮起脚尖，穿着碎花裙子在子奇眼前转圈。
挽起的发在她脸庞飘动，两个酒窝和含笑的眼睛，红扑扑的脸颊，印刻在他的脑海。
“爸爸说，和大人们猎完狼，完成我的成人礼，狼皮就可以做我的嫁妆，然后...”她转过头去，看飘扬的柳絮。
“然后怎样？”子奇凑上去，他知道，这个青梅竹马的嫁妆，最后还是要给他的。
她的眼睛水绿水绿的，氤氲一行春雨。看了他一眼就跑走，裙子轻轻飞扬，不忘回过头来和他招手，发丝被风吹起，飘扬在脸颊上。
再见，阿奇，等我回来！
她跟着猎人家庭去了被抛弃的白峰城，他留在原地，向她传去思念的讯息。
听说白峰城常年风雪，你可不要为了美，就穿的少，我会心痛。
切，唠叨鬼，多事。
听说狼会咬人的，你离它们远点，让大人玩就好，我会担心。
爸爸都不让我跟着他们出去，一点意思都没有。
听说它们会化成人形，然后把你吃了。
才不会。听说弱一点的狼人在人类形态都会有耳朵和尾巴，肯定很可爱吧。
... ...
不想杀那些狼人，他们真的好像人类，爸爸说今天找到一家狼人的巢穴，他带着其他叔叔去围剿了，我得偷偷跟上去，看能不能阻止他们。
那是子奇收到的最后一条来自她的消息。
去到白峰城的时候，一切都迟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已经成了破碎的尸体。
7
“我，是因为想要报仇才留在白峰城的。我要找到她的杀人凶手，不管是人还是狼，都要偿命。”
杜拉张大眼睛，看着自己胸前锋利的刀片，银白的刀嵌进皮肉，渗出鲜红的血，是她自己的血。
子奇站着不动，似乎在静静等着杜拉把他也带向地狱。
杜拉的嘴角喷出鲜血，终是没有攻击那个悲痛到极致的人。“阿奇...你看到了吗，狼人的血...狼人的血也是鲜红的，你看到了吗。他们在我眼前杀了我父亲...就算是狼人，心也会痛。”杜拉的眼角滚下泪水，绞痛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砰地一声倒在子奇脚下。
而且，我喜欢你了，阿奇。
阿卜，对不起。
子奇跪倒在渐渐冷却，化为狼形的杜拉身前，大颗泪珠滚落在她的狼皮上。雪白的纯色毛发，那么凄美得倒在血色的湖泊中。
8
阿卜突然惊醒，姐姐为他画好的结界崩塌了。他在空气中嗅到熟悉的味道，熟悉得让他心花怒放的味道，但是太过浓烈了。
上一次这种浓烈的味道出现的时候，爸爸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眼里浮现惊恐，他撒开脚步奔跑起来，小爪子踩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灰色的身影飞速掠过白峰城的大街小巷。
他用身体撞开一道门，然后走进那个弥漫着浓浓血味的房间。
一个人类一样的黑影雕塑般站在姐姐面前。
阿卜不去管他。跑上去，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着姐姐雪白的狼毛，血色涌进他整个口腔，他突然意识到，这具狼体，已没有了声息。
嘴中的血吞咽入喉，眼中的泪迸发而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烫。
9
陷入迷惘中的子奇见到那匹小狼颠颠地跑进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跑进姐姐的血泊里，当触碰到杜拉的鲜血，那匹小狼周身泛起了雾气。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小狼站立起来，伸出了四肢，在灰色的大衣下面化为人类的样子。
子奇看着阿卜化为人类男孩的样子，想着自己会被他怎么报仇而死，却见阿卜低着头，蹲下去蜷缩起来哭泣。
那孩子的头上还有淡灰色的狼耳，身后突出一条蓬松的淡灰狼尾。耳朵折叠着垂下来，尾巴颓丧地耷拉着。
听说弱一点的狼人在人类形态都会有耳朵和尾巴，肯定很可爱吧。
泛着酒窝的脸颊浮现在子奇脑海，他忍住悲伤，蹲下身去，伸出手去触碰男孩的头，阿卜突然扑了上来，埋在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的身上。
子奇哭了起来。
他看到阿卜的眼睛，是水绿水绿的颜色。是她的颜色。
10
“把耳朵和尾巴藏好。”
“好，哥哥。”
“记得听话，我说的要做，没说的不可以做。”
“好，哥哥。”
冰雪覆盖的白峰城，一个披着黑色坎肩的男人牵着一个穿灰色大衣的男孩，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消失在白峰城的出口处。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行脚印。
“哥哥，我想姐姐了...啊，好好玩。”
“坐好了，别掉下去。”
白峰城的大雪，渐渐地停了。扛着小小人形的少年背影，往烟火人家的春天里消逝。
从小，就有一个狼王梦，所以一直想写一个，关于狼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