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二舅姥爷和二舅姥姥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小珍，二女儿叫小英。
第一次看到小英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正放寒假。二舅姥姥带着小英来姥姥家做客，两个老人见面难免要寒暄一番。姥姥忙不迭地让我叫人，我叫了二舅姥姥，却怎么也不愿意管小英子叫表姨。因为我早就听说小英子是个傻子，我怎么能叫一个傻子呢？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头脑里傻子应该是满街疯跑，蓬头垢面、流着鼻涕、邋里邋遢的样子。但小英子却不是那样的，她梳着一条油黑的大辫子，皮肤白净细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空洞，缺少灵气。一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尤其是脸上那一对小酒窝，让她看起来十分的甜美。
姥姥笑着说：“瞧瞧，小英子越长越漂亮了，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呀！”二舅姥姥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个三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小冤家。她这个样子，长得丑些我还能放点心。”姥姥安慰道：“小英子也挺懂事的，再过几年找个好婆家，你就省心了。”二舅姥姥摇摇头说：“唉，条件好的哪能看上她呀！条件太差的又怕这傻丫头受罪。”两个老人坐在炕头说着话。
我打开书包，趴在桌子上写寒假作业。小英子坐在我身边，她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摆弄着我的铅笔，橡皮还有卷笔刀。我不禁问她：“你会写字吗？”“会！”小英子自信地大声说，我找了一个旧本子，拿了一枝铅笔递给她。小英子用一只手攥着铅笔，在本子上横七竖八地乱画着，我看着小英子写得天书，心想这真是个傻子。
吃过中午饭，二舅姥姥带着小英子回家了。我拿过小英子乱画的本子，让姥姥看。姥姥笑着说：“这个傻孩子。”随后姥姥就和我讲起了小英子。二舅姥爷和二舅姥姥家里的条件不错，二舅姥爷曾是一家小厂的领导，由于身体一直不好，办理了病退手续。二舅姥姥也有工作，两个人的收入不低。前几年，大女儿小珍已经结婚嫁人，现在家里就剩下小女儿小英。虽说小英子不如姐姐小珍聪明伶俐，却是个实在能干的孩子。她不但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家里也打扫得纤尘不染。的确，小英子的大辫子梳得纹丝不乱，衣服又得体又整洁。她坐在我身边时，我甚至于都能闻到她全身散发出的檀香皂的味道。
姥姥又说到其实小英子不傻，只是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后来也没能去上学，所以看上去笨笨的。姥姥嘱咐我不要瞧不起小英子，小英子是个厚道孩子，你对她好一分，她就会对你好十分。
有一年的夏天，二舅姥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二舅姥姥每天都要去医院照料，于是将小英子送到了姥姥家。
从此，小英子成了我的小伙伴。我依然不愿叫她表姨，我和姥姥一样叫她小英子。姥姥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小英子可喜欢花了。姥姥有时候会忘了给花浇水，可小英子从来不会忘。都说小英子脑子不好，但院子里花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月季花、栀子花、茉莉花、茶叶花、凤仙花、绣球花……
每天早上，小英子总是第一个起床。她用扫帚将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就用喷壶给花浇水，一边浇水还一边和那些花说话，我看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夏天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和姥姥躲在屋子里，却不见了小英子。我们四处寻找，原来小英子跑到了院子里，举着一把伞在给花挡雨。姥姥大叫：“小英子，快回来！雨太大了，一着凉你会生病的！”小英子也大叫道：“不行，我要是不给它们打伞，花也会生病的！”姥姥气得没办法，找了一大块塑料布遮盖在花上面，好说歹说才把小英子劝回了屋。
雨后的第二天清晨，我还没有睡醒。小英子就跑到床前，惊喜地让我看她的手里，原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麻雀，圆圆的小眼睛，稀疏的羽毛，小小的个子，此时正张着大嘴巴等着吃东西。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昨天的狂风大雨将这只小麻雀从窝中打落下来了，不过幸好它竟没有受伤。小英子像得了宝贝，找了一个大纸盒铺好稻草，给小麻雀做了一个新窝。小英子细心地喂养着小麻雀，小麻雀一天天长大。这只聪明的小麻雀一定是把小英子当成了妈妈，只要一听到小英子的说话声，就叽叽喳喳欢快地叫起来。
姥姥心脏不好，小麻雀长大之后叫声越来越响，姥姥实在无法忍受，趁着小英子不在面前的时候，悄悄将这只小麻雀送给了别人。我知道小英子不见了小麻雀一定会很伤心，果不其然，小英子发了疯似地四处寻找小麻雀，姥姥骗她说：“小麻雀长大了，飞到树上找妈妈去了。”小英子平静下来，但她好几天都不肯吃饭，只是哭。
虽然小英子比我高一头多，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与我同龄的小伙伴。我和她在院子里捉迷藏，跳皮筋，踢毽子。小英子自己有一头长发，她能灵巧地编成一条麻花辫。她有时间也会帮我梳头发编辫子，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她了。
姥姥家门前的街道上有两排白杨树，那时老师让拿树叶做标本，于是我拉着小英子去捡树叶。一片一片我捡的树叶又大又整齐，小英子也给我帮忙。和我一个班的两个坏小子也来捡树叶了，他们俩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好一点的，结果盯上了我手中的叶子。一个坏小子趁我不备要抢我手中的叶子，我哪里肯放手，死命地攥着树叶。另一个拿起一节干枯的树枝向我的头上打去，“你们要干什么？”一声怒吼，小英子用双手抓住打向我的树枝，两个小坏蛋被小英子的气势吓坏了，丢下树枝撒腿就跑。可是小英子在抓树枝时，由于用力过猛，一只手被划破流出了血，我心疼地和她回到家，拿出纱布药水替她消毒包扎，小英子傻呵呵地笑着，一个劲地说：“不疼，不疼。”
一段时间过去了，二舅姥爷的病势已经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医院的医生通知家属还是回家准备后事吧，小英子要回家了，我真舍不得她走。
一个星期之后，二舅姥爷去世了。姥姥带着我去参加葬礼，我又看到小英子了，她哭得像个泪人。我知道她也许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但她明白亲人的离开就如同那只小麻雀一样，是永远也不能见面了。
二舅姥爷走后，小英子与二舅姥姥相依为命。可惜好景不长，二舅姥姥也被查出患有重病。小英子每天都在医院照顾着生病的妈妈，姐姐小珍去医院不过是打个花胡哨。她把所有的脏话累活都推给小英子，还时不时地训斥小英子，说小英子这也干不好那也干不好。小英子毫无怨言，默默地承担着一切。在她的头脑里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妈妈能够快一点好。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二舅姥姥还是带着遗憾和不舍永远地离开了。
我知道二舅姥姥最不放心的就是小英子。生前，二舅姥姥和二舅姥爷攒了不少钱，就是怕小英子以后会受委屈。可是二舅姥姥尸骨还未寒，大女儿小珍就把本应属于小英子的房子和存款占为己有。并且还四处托媒人，想方设法要尽快将小英子嫁出去，好甩了这个包袱，去了这个累赘。
没用多长时间，小英子就被嫁了出去。我和姥姥还暗中祈祷希望小英子能嫁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能够知冷知热真心疼爱小英子。
后来得到消息，小英子的婆家在农村，丈夫是独生子，家里有一间豆腐坊，祖祖辈辈靠卖豆腐为生。听说最初婆家对小英子很满意，农村人能够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一年之内，无论是婆婆还是丈夫对小英子都是百般疼爱。婆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小英子能够给家里生个一男半女，可是小英子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慢慢地婆婆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话里话外都是嫌弃，说什么这城里的女人就是娇贵，拿不动针，拈不动线。真后悔当初花了大价钱做彩礼，结果娶了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丈夫也开始疏远小英子，有时喝多了酒还会拳脚相加。
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小英子被送回来了，她病得很重，婆家说没钱给她治病，小英子回到姐姐小珍家，小珍怒不可遏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又将小英子送回了婆家。小英子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终于在一次被送的路上咽了气，听说小英子死时已经瘦得皮包骨，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天，我和姥姥都哭了。
许多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中小英子还是那个梳着一条大辫子，有着一对小酒窝的漂亮女孩。
